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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前列

一個人的“高山站”

本報記者 秦驥 張斌峰
2021年08月30日09:20 | 來源:陝西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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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一個人的“高山站”

  試驗田裡的標牌,是蒲正斌自己制作的。 本版照片均由本報記者 秦驥攝

  走在溫室大棚裡,蒲正斌感到滿足與喜悅。

  冷清的院落裡,一隻黃狗是蒲正斌忠實的伙伴。

  山間,到處有美麗的野花,但蒲正斌總是腳步匆匆,顧不上欣賞。

  8月29日5時多,天剛蒙蒙亮,蒲正斌就起床了。30多年來,早起已經成為他的一個習慣。“我得趕緊到地裡看看,不然不放心。”

  窗外,雨淅淅瀝瀝地落著。匆匆洗了把臉后,蒲正斌打著傘,走過一段泥濘的土石路,來到試驗田,蹲下去查看馬鈴薯種子的生長情況。

  “最近雨太多了,一個多月來很少有晴天。種子要是被水泡得時間太長,就會壞掉。”蒲正斌的語氣裡有些焦慮。

  蒲正斌的辦公場所兼住所位於安康市鎮坪縣曾家鎮金坪村一處深山裡,幾間陳舊的瓦房,一棟簡陋的二層小樓,除了一間辦公室和一間極狹小的廚房外,其他房子裡都堆放著馬鈴薯種子。

  這處看起來和其他農家小院別無二致的院落,官方的名字是——安康市農業科學研究院鎮坪試驗站。由於地處海拔1450米的高寒山區,這裡被當地群眾稱為“高山站”。

  “高山站”主要從事馬鈴薯育種研究,陝西省通過國家審定的4個馬鈴薯新品種都出自這裡,因此,在陝西乃至全國馬鈴薯育種界,“高山站”都是一個傳奇。

  演繹這傳奇的,是“高山站”唯一的工作人員——今年54歲的蒲正斌。

  蒲正斌用37年的堅守,讓自己也成為一個傳奇。

  失落

  蒲正斌出生於四川達州。1984年,高中畢業后,他想著得找份工作干,擺脫祖祖輩輩在山裡種地的命運。命運也似乎特別眷顧他,在家裡待了沒多長時間,他就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叔父蒲中榮寫來的。蒲中榮是全國知名的馬鈴薯育種專家,是全家人的驕傲。

  信裡,蒲中榮讓蒲正斌到安康去,和他一起搞馬鈴薯育種研究。

  到城市去!搞研究!

  這讓蒲正斌興奮得一晚上都沒睡著覺。第二天,他便拎著一個裝了幾件衣服的布袋子,背著用蛇皮袋裝著的被子,趕往安康。

  從自行車,換乘汽車,再換乘火車,經過3天的奔波后,蒲正斌興沖沖來到安康市農業科學研究院,找到了叔父在信中說的聯絡人。聯絡人告訴蒲正斌,試驗站在鎮坪縣,不在市區。“鎮坪就鎮坪吧,起碼不用再待在家鄉的山裡了。”蒲正斌想。

  第二天一大早,蒲正斌和聯絡人一起,乘上駛往鎮坪的客車。車出了市區不久,就進了山。一道道山,一道道溝,連綿不絕,蒲正斌心慌了——這兒咋比自己家鄉的山還要多,溝還要深?

  在經受了整整一天的顛簸后,車在一個山腳下停住。聯絡人說:“下車了。”

  大夏天的,蒲正斌下車后,卻覺得渾身冰冷——這是到什麼地方來了?

  稀稀落落的幾院農家,比自己的家鄉還冷落得多。

  “走呀。”聯絡人看蒲正斌呆站著,便喊了聲。

  從聯絡人的喊聲中,蒲正斌意識到——這裡還不是終點。

  沿著泥濘盤曲的山路向上,直到再也看不到一戶人家,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蒲正斌終於趕到了鎮坪試驗站。這時,他腳上的解放鞋已經沾滿泥巴。

  幾間破敗的瓦房,幾盞黯淡的煤油燈,吱呀作響的木板床……“這裡,還不如自家的房子舒適。這裡,就是我要工作的地方?”蒲正斌巴不得立即逃離這裡。

  試驗站隻有4個工作人員——站長蒲中榮和3名當地群眾。

  20歲的蒲正斌第一次失眠了。之前,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山,這麼深的溝,這麼荒無人煙的地方。

  蒲正斌搞不清,讓親戚們引以為傲的叔父,到底干的啥工作。

  種地

  這個疑問,蒲正斌很快就搞清了。

  第二天一大早,吃過燴土豆,蒲正斌背著背簍,拿著鋤頭,和叔父一起下地收土豆。

  在家鄉種地,在這裡還是種地,而且種的還是自己從沒種過的土豆?——蒲正斌瞬間凌亂了。他想要告訴叔父自己要回家,幾次抬起頭來,看到叔父一臉的嚴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等有機會一定走。”蒲正斌想。

  蒲正斌沒想到,這個機會一等就是幾十年。更想不到的是,等著等著,自己就不想走了。

  在鎮坪的深山裡,蒲正斌開始了與土豆相伴的日子。沒有電,沒有電話,周圍沒有人家。生活用品、化肥種子、儀器物資全靠人力背回站上,而最近的集鎮,在15公裡之外,步行往返得三四個小時。

  每年2月開始陸續播種,5月出苗,7月收獲。收獲完了,就得到山上的樹林裡,刨開干枯的樹葉及碎石取腐殖土,然后背回試驗田。鏟子、鋤頭、背簍、麻袋……這些,是蒲正斌工作時必用的工具。在工作中,他背壞了15隻背簍、磨破了25雙解放鞋。

  相比普通的耕種,育種工作要復雜得多。從種子播種直到成熟,每個生長階段,蒲正斌都要做好田間管理和記錄。在出苗和開花期,隔一天就要觀察記錄一次,走完所有的地塊至少要兩天時間。白天在地裡勞作,夜晚還得伏案加班,蒲正斌沒有一天能夠閑下來。“搞育種,不是在辦公室裡搞研究,而是在田地裡搞研究。”

  幾個月之后,蒲正斌不僅適應了當地的環境,並漸漸愛上了這份工作。他開始崇拜搞育種的人,盼望著自己有一天也能成為一名育種專家。為了實現這個目標,蒲正斌把站上所有的資料和書籍都當成寶貝,如飢似渴地學習,不懂的地方就向叔父請教。

  “‘高山站’雖然偏僻,但待在這裡,不受各種瑣事打擾,正好可以安下心來搞研究。”不到兩年,蒲正斌就掌握了馬鈴薯的生長發育規律,弄懂了它的種植技術,學會了雜交育種的所有程序和方法,成了叔父的得力助手。

  1993年,蒲正斌參加選育的“安薯56號”,成為陝西第一個通過國家審定的馬鈴薯新品種。看著叔父手上捧著的燙金的榮譽証書,蒲正斌心裡滿滿都是成就感——這個新品種,讓長期以來危害馬鈴薯的晚疫病遇到了克星,也讓農民群眾獲得了豐收,賺了錢。

  奇跡

  “高山站”位於海拔1450米的山上,通常每年10月就開始下雪,雪天要斷斷續續持續到第二年五六月才結束。方圓數裡沒有人煙,但蒲正斌並不覺得艱苦和孤獨。

  “當你愛上一件事時,你就不會覺得艱苦。面對一片片種著馬鈴薯的地,我就不覺得孤獨。”

  37年來,除了開會或者出差,蒲正斌從沒離開過“高山站”。

  “高山站”成了蒲正斌的家。在他的試驗田裡,種著不同品種的馬鈴薯﹔倉庫裡,堆滿了貼著標簽的馬鈴薯﹔厚厚的筆記本裡,全部都是關於馬鈴薯的記錄﹔僅有的兩位朋友,也都是和馬鈴薯打交道的人。

  1996年,“臨時”了12年之后,蒲正斌因為工作出色,終於成了安康市農業科學研究院的一名正式在編人員。身份的轉變,讓他驚喜,但這驚喜很快就淡了——身份再變,咱還得一如既往地工作,陪著馬鈴薯。他覺得隻要能和馬鈴薯待在一起,比什麼都重要。

  2000年,叔父退休,蒲正斌成為“高山站”站長,馬鈴薯課題主持人,也成為這裡唯一的工作人員。

  有的育種專家,終其一生可能都一無所獲。而隻有高中文化程度的蒲正斌,卻在這個遠離人煙的地方,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

  2003年,陝西省第二個通過國家審定的馬鈴薯品種——“秦芋30號”從這裡誕生。

  2006年,陝西省第三個通過國家審定的馬鈴薯品種——“秦芋31號”從這裡誕生。

  2011年,陝西省第四個通過國家審定的馬鈴薯品種——“秦芋32號”從這裡誕生。

  迄今為止,陝西自主選育的通過國家審定的馬鈴薯品種,以及后續培育已推廣應用待登記的“秦芋33號”“秦芋34號”“秦芋35號”“秦芋36號”全部來自“高山站”。

  蒲正斌主持選育的高產、抗病、質優品種“秦芋30號”,在全國累計推廣面積230.22萬畝,平均畝增收鮮薯152.04公斤,總增產35012萬公斤,折主糧7002.4萬公斤,新增總產值21007.2萬元。隨著2010年以來“陝南秦巴山區馬鈴薯新品種及配套栽培技術集成與推廣”項目實施,“高山站”培育的馬鈴薯新品種所產生的經濟、社會效益連連遞增。

  安康市農業科學研究院也因此成為國內馬鈴薯育種界一顆耀眼的明星。

  一位上級領導在“高山站”感嘆:“這樣的環境,能堅守都已經很不容易了。還能出成績,確實太難得。”

  愧疚

  太專注於陪馬鈴薯了,蒲正斌經常忽視家裡人。

  “他常常一大早出門,忙到下午兩三點都吃不上飯,晚上還要加班寫東西,經常忙到凌晨一兩點。”妻子陳英說,“他對每株苗子都了如指掌,但自己娃們的生日他卻記不住。娃小的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帶娃。”

  2007年,父親病危的時候,正趕上馬鈴薯處於雜交的關鍵時期,蒲正斌沒有辦法扔下馬鈴薯。等他完成育種試驗任務趕回家,老人已經帶著對兒子的牽挂離開了人世。蒲正斌長跪在父親的靈柩前失聲痛哭:“兒子對不住您啊。您咋不等等我呢!”

  2015年,陳英需要做子宮切除手術。蒲正斌忙於給馬鈴薯授粉,陳英獨自一人待在醫院。手術前一天,醫生問陳英:“你老公咋沒來簽字?”一句話,問得陳英淚水奔涌。

  為了守護馬鈴薯,蒲正斌的孩子隻能在附近的山區農村學校讀書。小女兒中考后到安康市區蒲正斌的一名同事家裡住了幾天,回到“高山站”后,她給蒲正斌描述安康中學學生暑期生活多麼多麼精彩,安康市區蛋糕店的蛋糕比鎮坪的好吃,飾品店的頭花五彩繽紛……小女兒興高採烈地說著,蒲正斌和陳英低頭不語。等小女兒說完,出去玩時,陳英說:“都是一樣的職工,為什麼我們的孩子就不能在城裡上學?”

  房子是蒲正斌的一塊心病。一直住在“高山站”,他連個自己的窩都沒有。

  2012年,安康市統一建設限價房,蒲正斌無法拿出10萬元首付款,錯過了來之不易的購房機會。2014年,堂兄給他介紹了安康城邊一套50平方米、房齡已40多年的老房子,售價10萬元。蒲正斌再次犯了難。不要吧,退休后家裡人住哪?買吧,家裡總共存了不到2萬元。在親戚、朋友的幫助下,他買下了那套房子,但為此欠了8萬多元的債。

  堅守

  蒲正斌忽視了家人,更忽視了自己。為了工作,他有兩次差點丟了命。

  1989年8月的一天,紫陽縣相關人員來“高山站”調“安薯56號”原種。汽車到達山上時,已是晚上8時。為了不耽誤農戶第二天領種,蒲正斌和3名當地群眾一起,裝袋、過秤、上車。等到他們把6噸種子裝上車,已經是第二天凌晨2時多。

  天下起了大雨,道路泥濘不堪。為了保証運種車的安全,蒲正斌和一名當地群眾坐在裝滿馬鈴薯的車廂裡護送車輛下山。由於路況差,車身重,一側路基被車壓垮了。蒲正斌和那名群眾感到大事不好,急忙從車上跳到山坡上。他們剛跳下去,運種車就翻進了5米深的河溝。

  1999年11月的一天,蒲正斌坐著拖拉機為鎮坪縣洪陽鄉運送馬鈴薯種子,返程時,天色已晚。從山下到“高山站”是狹窄的泥巴路。拖拉機在經過一個拐彎處時,撞上了一塊滾落的大石頭,直接向河溝裡沖去。司機提前跳了車,蒲正斌被摔進了河灘。

  醒來時,蒲正斌覺得半邊身子沒了知覺,門牙也斷了。他掙扎著大聲呼救,司機聞聲找到蒲正斌。那一次,蒲正斌在醫院待了27天。醫生對蒲正斌的尾椎骨做了大手術。直到現在,每逢天氣變化時,蒲正斌還總感到尾椎骨隱隱作痛。

  “老天爺不要我的命,可能是覺得我和馬鈴薯的緣分還沒有走到盡頭。”蒲正斌說,這樣的事不少,自己慢慢都習慣了,忘記了。

  而對“高山站”的每一點變化,蒲正斌都記憶猶新。

  2007年,“高山站”建起了200多平方米的小樓,徹底消除了房屋安全隱患。

  2010年,“高山站”通了水泥路,架起了移動基站,購置了一輛三輪摩托車,結束了40多年搬運東西純靠人力的歷史。

  比這些更重要的是,“高山站”通了電,建設了兩座鋼筋結構的溫室大棚,改造試驗田3塊,修復了水渠……

  蒲正斌覺得自己這輩子值。他說:“身為一名農業科技人員,就得守在田裡做好自己的事。馬鈴薯育種是我的工作職責,也是我的事業和生命。不盡好這份責任,國家要我干嗎?群眾養我干嗎?”

  “他在這裡搞研究幾十年,使得鎮坪土豆遠近聞名。他為周邊群眾提供了大量的種子,群眾不僅靠它填飽了肚子,還能換回米面等細糧吃,或者拿出去賣錢。”金坪村村民唐德安說。

  因為成績突出,蒲正斌獲得了“全國農業先進工作者”和陝西“最美農業人”等榮譽稱號。

  “拿了一份待遇,就要付出十分的努力,這些榮譽對我來說是一種額外的饋贈。作為一個吃國家飯的人,搞好育種,是我的本職工作。”蒲正斌說。

(責編:孫挺、魏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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