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省龍首渠灌溉七十萬畝,惠及七十萬人

嘩嘩流淌的一渠清水(世界灌溉工程遺產)

記者 高 炳

2021年02月15日08:02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原標題:嘩嘩流淌的一渠清水(世界灌溉工程遺產)

關中東府一帶,物阜民豐。

這,離不開一條“生命線”——龍首渠。千百年來,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廣受其潤澤、呵護。2020年12月8日,國際灌排委員會第七十一屆執行理事會上,公布了2020年世界灌溉工程遺產名錄,陝西省龍首渠引洛古灌區成功入選。

壩擁千裡水,龍撫萬頃田。近日,記者走進陝西省渭南市澄城、蒲城、大荔3縣,探訪這裡的古老印記,傾聽流淌的動人故事,感受跳動的歷史脈搏。

今人細研“井渠法”,仍被古人智慧所折服

厚重:千年奇柱今猶在

冬日暖陽,走進大荔縣許庄鎮義井村,88歲的夏國順倚著拐杖,坐在老宅門外晒太陽。

從村口向北望去,“五號隧洞”穿山而過,引來一渠清冽的洛河水。水流穿村而過,分成3個方向,嘩啦啦奔向遠方農田。

北洛河,發源於陝北白於山,流經澄城、蒲城、大荔等地,注入渭河。義井村周邊一帶,平均降雨量514毫米,蒸發量卻達1689毫米,歷史上“十載九旱”。洛河水雖在不遠處,沿河百姓卻無計可施,隻能看它白白流走。這份無奈,曾困擾了秦東大地2000多年。

公元前120年,經臨晉郡守庄熊羆建議,漢武帝征發士卒萬余人,在洛河下游開渠引水。歷時十余載,北洛河流域建成了自流灌溉工程。因施工時挖出恐龍化石,故名“龍首渠”。

當年引洛南下,必須穿越鐵鐮山。為了穿鑿3500米的引水隧洞,古人別具匠心,首創“井渠法”——隧洞施工中,均勻布設豎井,把長距離的地下渠道,分割成多個分部工程,然后相向開挖,以減少誤差。布設的豎井,既是務工通道,又可棄土棄渣,兼顧通風採光,一舉三得。

驅車來到蒲城縣永豐鎮河城塬村,當年的“井渠遺址”,如今依稀可辨。在一面土塬崖壁中,幾根直徑1米多、約10米高的土柱,鑲嵌在黃土裡。雖經風雨剝蝕,這些“千年奇柱”仍巋然矗立,讓人驚嘆不已。“井渠法”沿著絲綢之路傳到了中亞等地,在我國新疆發展為舉世聞名的“坎兒井”。當年,因地質災害、戰亂等原因,西漢龍首渠未能持久地發揮效益,但在水利發展史上,卻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歷史長河中,三國、南北朝、唐、明、清等時期,均有修繕引洛灌溉工程的記載,但與西漢相比,開發規模皆不能及。

1934年,著名水利專家李儀祉開始修筑“關中八惠”之一的洛惠渠。經過勘測,洛惠渠的線路布設、灌域控制,與其前身——西漢龍首渠不謀而合。洛惠渠施工,也需橫穿鐵鐮山。在最為艱難的“五號隧洞”,李儀祉遇到了2000多年前一樣困擾庄熊羆的問題——流沙潛泉導致的隧洞塌方。洞室壓氣、改線挖渠……工程五易方案,終於將隧洞貫通。

義井村,便是五號隧洞的所在地。如今已過米壽的夏國順,當年還是個不到10歲的娃娃。1942年,他跟著父親,從河南逃難至陝西。義井村,便成了全家的落腳地。

十多載艱辛付出,終獲成功。1947年,洛惠渠骨干工程——“一壩”(龍首壩)、“二槽”(奪村渡槽、曲裡渡槽)、“五洞”(一至五號隧洞)終於建成。工程以巨大代價,終於將歷代不同的引洛灌溉方式重新整合。

其中,凌空的曲裡渡槽上,李儀祉還擬了一副對聯——“大旱何須望雲至,自有長虹帶雨來”,道盡洛惠渠的磅礡與豪邁。難怪當年來華考察的外國水利專家都不禁贊嘆:“世界水利工程,隧洞之長以鐵鐮為第一。”

有故事的義井村,也浸染了當年的歷史味道。3000多人的村子,一大半是當年修建洛惠渠的工人及其后代。

濕地蓬勃生長,成了候鳥的家

惠澤:鹽池窪地變了樣

如今,走進洛惠渠灌區,登高遠眺,田間的灌渠縱橫排布。從上游引來的縹碧洛水,猶如一條條青絲帶,鑲嵌在一望無際的黃土地上。

千載引洛,意義幾何?黃河灘裡的小坡村,最有感觸。

順著沿黃公路大荔段一路北行,兩岸的果蔬大棚映入眼帘。抵達“冬棗第一村”小坡村口時,已近正午時分。村裡整齊劃一的白色大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小坡的冬棗,現在格外火。可在20年前,咱這腳下還都是鹽鹼地。”村支書薛安全搖搖頭。

歷史上,洛惠渠灌區一帶,荒灘鹽鹼化嚴重,面積達數十萬畝。“隻長鹽蓬草,不長庄稼苗”,土地荒蕪廢棄,成了不毛之地。

前些年,村裡流傳的老民謠,薛安全清楚記得:“站在小坡向東看,近看水一片,遠看都是鹼。”太陽一晒,地裡的鹽鹼白茫茫﹔正要膨果的西瓜都長成了“歪把子”,前頭大、后頭細。“種一葫蘆收半瓢,誰種誰賠!”村裡人紛紛南下打工,土地撂荒了幾千畝。

2001年,洛惠渠的排灌工程成功引入小坡村。靠著技術員指導,村裡人測量、放線、打樁,在田間地頭修了1條斗渠、13條分渠。看著嘩嘩清水流進鹽鹼地,大伙兒興奮不已。

“不但有灌溉渠,還修了排鹼渠。灌排系統一進一出,鹽鹼就流走了。”薛安全說,村裡每年灌三四次,每年引水超過40萬立方米。“進來的水清亮,排走的水發黃。有時還沒來得及灌,地裡的白鹼就又泛上來了。”

一晃十幾年,村裡荒雜的鹼、漬、澇土地,經過日積月累排鹼改良,慢慢成了可耕良田。小坡人開始試種冬棗,大獲豐收之后迅速推廣。

如今,小坡村試水“高科技”,種植冬棗1.2萬畝,年收入逾億元。在外打工的村民回來了,把冬棗搞得紅紅火火,還賣到了泰國、越南、俄羅斯。嘗過苦日子的薛安全,唱起了新民謠:“站在小坡向東望,田裡一片新氣象。萬畝冬棗方展現,家家戶戶十幾萬……”

距離小坡村不遠處,備受鹽鹼折磨的鹽池窪一帶,同樣煥然一新。

62歲的徐海森,幾十年來一直負責周邊4個鄉鎮、24個村庄的用水管理。“與小坡村方法不同,我們這兒改良土地,主要靠引洪淤灌。”說起二者區別,徐海森言簡意賅:“清水洗鹼,泥水淤灌。”

“經過多次淤地,鹽鹼層上新覆蓋的黃綿土,有的近1米厚。”徐海森說,剛淤完的田都很肥沃,庄稼長得歡實,“有一年西瓜大豐收,老百姓拉滿一大車,送給水利職工,一路上還敲鑼打鼓。”

幾十年來,洛惠渠灌區累計引洪淤灌、改良鹽鹼地23萬畝,引水114億立方米,消納入黃泥沙2億噸,灌溉面積上億畝次。曾經的鹽鹼荒灘,如今麥吐穗、棉開花、草木茁發。放眼秦東大地,冬棗累累、酥梨飄香……

環境美了,腰包也鼓了——當年的不毛之地鹽池窪,如今成了“朝邑湖國家濕地公園”。走進濕地,一片波光粼粼,簇簇成團的蘆葦蕩點綴其間。水面上,成群野鴨嬉戲滑翔,靈動地融入這一方天高水闊。

大荔縣濕地管理中心干部黨大鵬說,從2013年起,洛惠渠十幾次生態補水,為鹽池窪注入清水上千萬立方米。“有了補水,鹽池窪水面上升了半米高,水質也清亮不少。尤其在進水口,常有魚蝦游來游去。”

碧水蕩漾、草木葳蕤,引來天鵝、白鷺、反嘴鷸等140多種鳥兒到此安家。昔日鹽池窪,已化身“鳥類天堂”。

入選非遺,不是終站,而是開端

憧憬:古灌區煥發生機

2020年12月8日夜裡,渭北隆冬,凜冽刺骨,渭南市洛惠渠管理中心的院子裡,上百名職工裹著大衣,目不轉睛地盯著牆上的大投影。

很快,好消息傳來——龍首渠引洛古灌區,成功入選“世界灌溉工程遺產名錄”!

群情沸騰中,禮花躥上了天,秧歌也扭起來。

“為了更好地保護、利用,先作系統梳理尤為必要。”在洛惠渠管理中心副主任魏永強看來,古灌區有多樣化的遺產價值。

“從科技層面看,井渠施工、鹽鹼地改良最為重要。”魏永強表示,龍首渠以“井渠法”鑿通鐵鐮山,選線、測量、規劃非常精准,建成了我國歷史上第一條地下輸水渠道,千百年來為世人所稱贊。

“從文化層面看,古灌區促進了文化發展,澆灌出的龍文化、漢文化等融合輝映。”魏永強說。來到龍首壩周邊,龍潭、龍洞、龍王廟等“龍元素”俯拾即是,龍泉、龍盤、龍陽、龍池、龍渠等村庄,也遍布灌區。沿渠而行,武帝廟、漢帝村、西漢村、東漢村、中漢村等村落和遺址,同樣訴說著兩千余載春秋裡,這片土地流淌的文化血脈。

“從經濟生態層面看,古灌區的千年發展史,就是當地百姓發展農業、改造環境的奮斗史。”魏永強說,古人先賢修渠、鑿井、引泉,農業才能造福百姓。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后,水利事業蓬勃發展,真正實現了興水富民的歷史夙願。

申遺成功后,大伙兒更忙碌了。呵護如此厚重的歷史遺產,下一步該如何走,成了重中之重。

洛惠渠管理中心總會計師黨百京,如今常和同事們一起,探訪灌區內的歷史痕跡。“眼下,我們正編制《遺產保護利用規劃》,擬納入黃河流域遺產保護利用的大規劃之中。”黨百京介紹,“古灌區文物遺存的普查、征集已經提上日程,龍首渠博物館也在籌建中。”

申遺成功后沒過幾天,不少外地游客便慕名前來。對此,黨百京充滿期待:“下一步,探索文旅的深度融合,也是一個重要的課題。”

千載龍首流古韻,百年洛惠潤秦東。“回顧歷史,古灌區2000多年的盛衰交替,浸潤著不畏艱辛、不懈探索的精神。這是中華民族艱苦奮斗、百折不撓的生動寫照。”陝西省水利廳相關負責人感慨,“艱辛探索,薪火相傳。歷史的接力棒傳來,古灌區定會迸發新活力。”

幾代人不懈奮斗,洛惠渠已成為大型灌區

新生:“水澆地”裡兆豐年

1947年,洛惠渠建成那年,旁邊的安仁鎮東顧賢村裡,小男娃董德才呱呱墜地。歲月流轉,一晃七十四載,“小董”已經成了“董老”。

“庄稼一枝花,水肥來當家。新中國成立后不久,便完備了配套工程,灌溉得以大發展。”如今年逾古稀的董德才,憶起當年歲月,跟昨天才發生一樣。

董德才上小學時,旱塬的鄉親們把水渠布設覆蓋之地,稱作“水澆地”。相較專業的“灌區”而言,“水澆地”三字明確又直白,道出了庄稼漢對洛水的渴望。

“記得當年修水渠,村裡大部分勞力都上了工地。”有一次,董德才給父親送饃,看到了終生難忘的修渠場景:“男人們拉車運土,婦女們裝車抬筐,工地熱火朝天。”

渠面上,年輕人喊著號子打夯。百十斤重的夯石拴著繩子,不時飛向空中,又重重砸到地上。“工地邊的席棚,是大伙兒的住所。蘆席一鋪,放上麥草,被子一拉,倒頭就睡。”年幼的董德才心裡明白,“引水上了塬,旱地成為‘水澆地’,庄稼就能旱澇保收。”

灌區人民為洛惠渠出了力,洛惠渠也為灌區百姓造了福。

水澆地裡,糧食由原先的二三百斤,增長到七八百斤,年年豐產,大人娃娃不愁吃、不愁穿。相比之下,旱塬地裡的糧食、棉花收成不好,在不下雨的年景裡,甚至可能顆粒無收。

時光荏苒。1995年,董德才調任渭南市洛惠渠管理局副書記,直至退休。“在我工作生涯的最后十年,竟也成為一名光榮的洛惠人。”董德才笑言,“能為家鄉做一點微薄的貢獻,我感到無上光榮。”

就在董德才調至洛惠渠那年,管理局裡20多歲的技術員宋待賓,又在“五號隧洞”忙活開了。運行近半個世紀后,五號隧洞這個“世界級難題”,又給人們下了一封“戰書”。

自上世紀50年代運行后,五號隧洞數次發生坍塌、堵塞。雖然對洞身進行了襯砌加固,暫時穩固了局面,但隧洞的過流能力下降,由每秒15立方米減至每秒9.8立方米,嚴重制約幾十萬畝農田的灌溉。及至90年代,“五洞擴建”提上日程。

1994年,擴建工程開工。但“五洞”裡,地質條件復雜惡劣,工程進展緩慢。2000多年前先輩們曾遭遇的流沙潛泉,又一次成為“隧洞夢魘”。經過兩年艱難嘗試,施工無奈中斷。

“大伙兒正茫然,我們總工張克強,想到了盾構施工的點子。”宋待賓說,當時有兩家廠子按照圖紙設計,加工好盾構部件,然后運到“五洞”現場,開始拼裝對接。“拼裝工人用了18天時間,光焊條就用了半噸多。”

施工重啟,危險依然。“進出施工面,要下豎井,80多米深。上下乘的吊籃,每次坐五六個人,需要三四分鐘才到底。”當時的情景,宋待賓記憶猶新。

好在,新設計的“穿洞神器”不負眾望。2000年8月,“五洞”岔洞終於全線貫通。沉潛六載,這一世界級水利難題成功破解。

如今,再訪“五號隧洞”,已不見了過往的熱火朝天。當年跟著總工干活的宋待賓,也成了高級工程師。隧洞口外,洛水滔滔,日夜向南流淌。洞內,不同歷史時空穿越交疊——西漢的穿鑿之聲,音猶在耳﹔民國的青亮砌石,絲絲合縫﹔新中國成立后的模板混凝土,整齊劃一﹔擴建時的盾構施工,宏大堅固……“‘五洞’,是洛惠渠的精神高地。”宋待賓感慨。

歷經千年風雨,跨入21世紀門檻時,洛惠渠已發展為大型灌區,干支渠道總長248千米,灌排體系完整高效。

《 人民日報 》( 2021年02月15日 第 06 版)

(責編:谷妍、鄧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