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朝陽區團結湖附近的一家餐館裡,“非常組合”的大爺們迎來了疫情以來第一個室內排練日。吳曉東/攝
一句“朋友你好”,被近百位大爺用八個聲部唱出來的時候,那種瞬間來襲的震撼和驚喜,絕對是重量級的。這是“非常組合”獨特的歡迎方式。看得出來,唱歌對他們來說,遠不只是一種藝術追求,更是一種生活情趣。
在北京朝陽區團結湖附近的一家餐館裡,“非常組合”的大爺們迎來了疫情以來第一個室內排練日。
這是北京入秋以來霧霾最嚴重的一天,宋曉汀的心情反倒透亮起來。幾經周折,他終於給龐大的合唱團找到了這個臨時排練場地,為了感謝餐館老板的仗義出手,合唱團商量排練完就地解決晚餐。在參加10月27日晚中山音樂堂的演出前,他們還計劃在這裡排練兩次,也就是說,這樣的“感謝飯”還得再吃兩頓。
“非常組合”的全名是北京非常組合男聲合唱團,17年前以男聲四重唱的形式從公園唱起,如今已發展到百人規模。這群“乘風破浪的大爺”一路唱遍國家大劇院、北京音樂廳、中山音樂堂等音樂殿堂,在合唱界創下一個又一個傳奇。作為合唱團的發起人、藝術總監兼首席指揮,宋曉汀頭一回為他的合唱團規模發愁:快一年時間不能回到排練場了,打算像當年重回公園,也因為人數太多受阻,好容易熬到疫情緩解在紅領巾公園排練了兩次,可是露天場地完全收不住音,效果很不理想。
而在不久前央視《樂齡唱響》的舞台上,“非常組合”的百人規模絕對是宋曉汀的驕傲。介紹合唱團時,電聲樂隊站起來一排,獨唱演員站起來也是一排,他們得意地解釋,在百人男聲團,當某個作品需要領唱時,一個人是根本壓不住的,所以,獨唱演員需要一起完成領唱。
《樂齡唱響》是央視打造的全國首檔老年音樂暖綜藝,32個來自全國各地的老年合唱團同台競技。初賽階段:前奏響起,跟隨宋曉汀的手勢,100位大爺開始一起用嗓音模擬水聲,音浪從左至右,從右至左,還沒正式開唱,氣勢已經到位了。合唱團演出,一般觀眾看到的都是指揮的背影,可到了宋曉汀這兒,規矩變了,旋律到達高潮,他忽然轉身面對觀眾,變身船老大領唱起號子,這十足的戲劇范兒,讓評委和觀眾目瞪口呆,然后是驚喜不已。
戲劇元素附加在合唱這個載體上,合唱團視覺和聽覺的綜合表現力瞬間呈現。宋曉汀還擅長把自己的激情傳遞給團員,隨時調動起大家的精氣神兒,他想要的是經過“調味”的精致的合唱藝術,“沒有最好,隻有更好”。
被業內專家稱為“首都合唱的名片”的“非常組合”,是各級合唱大賽上的獲獎大戶,“憑什麼我們能在幾千個合唱團裡有自己的位置?因為創意,因為舞台表現力。”宋曉汀說,我們100個大爺每個單獨拉出來都不能跟人家專業的比,但合在一起就有了力量。
宋曉汀今年68歲,這也是“非常組合”大爺們的平均年齡。17年過去,當年的大叔已經唱成了大爺。“非常組合”成員來自各行各業,有退休干部,有教師,有科技人員,有企業老板,也有農民工,絕大多數沒有專業背景,就是喜歡唱歌。
宋曉汀自己也不是科班出身,他說自己這輩子換了很多工作,都沒遠離過唱歌,因為從小痴迷交響樂,耳朵裡環繞的都是立體聲。宋曉汀學的是電視制片,當年央視那部老版《三國演義》,他是一隊制片主任,但他的興奮點和成就感,始終都錨定在2000年開始的音樂創作和后來成立的合唱團上。
北京景山公園,是“非常組合”夢開始的地方。2003年非典期間,宋曉汀和朋友在景山公園即興攢了個男聲四重唱,在當時一水兒的齊唱裡,他們富有磁性的合聲立馬成了景山一景。從那往后,每周日下午,哥兒四個就把景山的草坪當成了自己的舞台,每次一二十首歌都唱不過癮。無論冬夏,風雨無阻,打著雨傘裹著羽絨服站在亭子裡也必須唱完。
后來,一些社區演出的邀請來了,再后來,央視《星光大道》的工作人員也來了。獲得2004年CCTV《星光大道》第一期周冠軍后,隊伍開始壯大。從最初四人到十幾人、幾十人,四重唱終於唱成了合唱團,從景山、北海、頤和園、香山,到龍潭湖、天壇、玉淵潭、團結湖,那時的狀態,像極了他們經常唱的那首《游擊隊歌》,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疫情以來第一次室內排練當天,五六十平方米的包間裡擠進了七八十人,疫情原因,一些團員還沒有回京。大爺們從四面八方陸續趕到餐館,很久不見,大家抱著各式保溫杯噓寒問暖,場面特別壯觀。
合唱團 “無經費、無贊助、無排練場地” 的“三無”裡,最先有著落的是排練場地。2014年幸運“落戶”東城區第一文化館,才算結束了10年游擊生涯。團裡距離排練場地30公裡以上的好幾十人,有的大爺居然每次排練要從燕郊、門頭溝甚至石家庄長途跋涉過來。
宋曉汀身上有北京大爺典型的直率、仗義、幽默、善侃,這些年,被他吸引來的人很多。有位大爺從遼寧鞍山到北京和親家輪班看孫子,加入了合唱團,半年的班兒結束,也不回東北了,就在燕郊租了房,“我們都是沖著宋指揮來的,考進我們團,就等於考進老年人的中央音樂學院,我們老自豪了”。
歐陽新華是《樂齡唱響》總決賽曲目《磨刀人》裡的“磨刀人”,一嗓子“磨剪子嘞戧菜刀”穿越時空。一次偶然他從視頻上看到了“非常組合”的演唱,從此就“安分”不下來了,2018年,干脆買了房子直接從青島“移民”北京,決定跟隨宋曉汀“再唱50年”。
有著專業功底的男中音周衍哲,是17年前跟宋曉汀搭檔男聲四重唱的元老之一,這些年經常放棄商演,一分錢不掙也要跟“非常組合”的業余大爺們“混”在一起。排練時,宋曉汀在指揮台上忙活,作為合唱團的聲樂藝術指導,他就坐在角落裡幫著觀察大家的表現,時不時插空指點幾句。
從當年景山四重唱開始,就有演出公司追著簽約,但他們瀟洒選擇了“自己玩”。一路走來,合唱團就靠大家每年交的一點團費和一些獎金維持著,沒有經費、沒有贊助一直是“非常組合”的痛,演出服都是統一了款式自己買的。要是趕上演出比賽,宋曉汀就會特別緊張,生怕導演們對服裝提要求。《樂齡唱響》總決賽,人家要求穿中式領白襯衫,租一件穿兩次,每人就是100塊錢,宋曉汀舍不得。每到這種時候,當年當制片主任的省錢本事就會被激發,靈機一動,宋曉汀發現普通白襯衫隻要把領子翻起來折一下,熒屏上看效果是一樣的。就這樣,又給團裡省了1萬塊錢。
有一年去山東即墨參加國際合唱節的閉幕展演,人家給了合唱團4萬塊高鐵費。為了省錢,大爺們一合計,硬生生坐了15個小時的大巴車趕去,演出結束后一天沒敢玩,直接殺回了北京。
一站上指揮台,宋曉汀就把自己看作帶兵打仗的人,一板臉一瞪眼都自帶威力。每次一進排練場,宋曉汀的立體聲耳朵就會自動進入一級警覺模式,一旦發現哪個聲部有不和諧的聲音冒出來,第一時間就會沖上前按回去:“獨唱可以自由發揮,合唱藝術重要的是配合。”
這次參賽的《清江船歌》,是“非常組合”的看家曲目,唱了十幾年,幾乎年年得獎。還是在上世紀70年代,一次在觀看武漢歌舞劇院創編的舞蹈《支農船歌》時,宋曉汀被其中的一段民族特色濃郁的插曲迷住了,“那首曲子在我的腦海裡一直盤旋,很多很多年”。直到2002年看了央視“青歌賽”新增的原生態和組合組比賽,那段盤旋多年的旋律才算落了地。在那段旋律的基礎上,他連夜改編了男聲合唱《清江船歌》。
2014年農歷大年初二,宋曉汀帶領合唱團100名團員,把《清江船歌》搬上國家大劇院的市民春晚,當時全場沸騰,合唱團破例返場。也正是那一次,宋曉汀10年前成立百人男聲合唱團的夢想實現了。
“我們雖然是業余興趣,但一定要努力唱出專業水准。”宋曉汀說。在《樂齡唱響》總決賽現場,他們憑借短短兩個月裡創排的《磨刀人》,在32個參賽團隊裡拿下第二名。
和宋曉汀一樣,合唱團裡每位大爺都有自己的歌唱夢想。
排練場一眼望去,有戴眼鏡斯文儒雅的“老教授”,也有留著小辮兒辨識度很高的“藝術家”,更多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鄰家大爺大叔,不開口,根本發現不了他們唱起歌來居然這麼酷帥,這麼活力四射。
15年前加入合唱團時,朝陽區平房鄉平房村的農民蔡春明,還只是一個會些樂器的音樂愛好者,唱歌也隻會齊唱,今天已經成了合唱團裡獨當一面的聲部長。“你們還帶農民玩兒呢?”有人好奇。宋曉汀回答:“我們這裡隻有愛唱歌的人。”
宋曉汀是個難得的男高音,也曾被北京最牛的兩家合唱團錄取,但思量左右他還是撤了。他喜歡唱歌,可他要帶著“非常組合”的老哥兒們一起唱。
如今合唱團在冊的120多人,進過這個團的至少兩三百人了,“合唱愛好者培訓基地”是大家對“非常組合”的愛稱。“有些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就撤了,有些外地的有事回去了,還有些人出了國。這裡是一個陣地,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最讓宋曉汀自豪的是,不論身份如何,來到這裡的每個人都圓了年輕時因為各種原因沒能實現的音樂夢。
誰都知道,這個沒有任何資金支持的團隊,辦一場音樂會比登天還難,更何況還要一再超越自己?每次演出和比賽后,大家看到的都是宋曉汀深陷的眼窩,變稀的頭發。大爺們年齡大了,記憶力明顯差了,排練一首歌需要反復磨合才能逐漸熟練。在夏天,每次排練宋曉汀都是渾身濕透,背心要換好幾回。2015年冬天,宋曉汀突發闌尾炎穿孔,手術后還沒拆線就接到參加北京市比賽的通知,他用一條大寬腹帶勒住傷口,二話不說就開車趕往排練現場伴奏。
累急了,宋曉汀也曾試著跟大家開過玩笑:“船到港,車到站,下船下車,回家散伙。”可這麼多年,他心裡最擔心的,就是怕傷了兄弟們的心。
這些年,光各種合唱金獎就拿了一大堆,當“草根”干過專業的時候,宋曉汀就更滿足了,他心裡一直憋著勁兒,想在各種高水平比賽上拿到更好成績,給這些跟了他多年的兄弟們在感情上有個交代。
100多人的合唱團裡,現在超過70歲的有40多人,年齡最大的林寶琦是當年景山公園男聲四重唱的元老之一,今年已經80歲了,前幾天剛又做了兩個支架。宋曉汀說,畢竟年齡不饒人,大家把退休后的快樂都寄予了他和合唱團,他無法改變大家的年齡,但他必須找到新的途徑,帶大家飛躍因年齡而可能遭遇的瓶頸。
十幾年裡,十幾位老哥兒們先后離大家而去。讓團長毛再生感動的是,有的團員已經病重自己不能再唱,大老遠趕到排練場就為聽聽大家唱歌﹔有的團員臨走前特意留下遺言,囑咐家人火化時一定給他穿上“非常組合”的演出服。今年8月,又一位團員突發急病離世,合唱團幾十位大爺自發趕去送行。在告別廳,宋曉汀默默指揮大家唱起《送戰友》,現場沒有不流淚的。
十幾年過去,“非常組合”越來越像一個大家庭,100多位老哥兒們在這裡一起排練,一起演出,一起參賽,一起吃飯,一起喝酒,一起開玩笑逗悶子。人家唱音質,唱音色,他們唱情感,唱閱歷。退休后,人生差不多還有三分之一的路要走,心氣兒相投的老哥兒們有緣同行,何嘗不是一種奢侈?
第二高聲部的馬玉慶也是景山四重唱的元老之一,現在仍然是合唱團的核心力量。因為心梗腦梗,血管裡一共安了8個支架,兄弟們開玩笑叫他“有架子的人”,現在醫生看見他的片子都問,這個人還在嗎?
“老馬唱歌與不唱歌是兩個狀態。有時候候場,他需要休息一下,常常一坐下就打盹。但隻要一上舞台,他立馬倍兒精神。”宋曉汀說。很多次,評委觀眾都被合唱團的“年輕態”驚得張大嘴巴:難道真有這麼大年齡?
平時,“非常組合”的大爺們經常在微信上晒唱歌,互相聽音准,大家還會定期組織小沙龍,點評一下彼此的演唱,玩得別提多嗨。源源不斷的熱情,讓他們把每個排練日都過成了節日。
“熱愛、執著、追求、向往”是宋曉汀堅信的八字團訓,同時他也堅信“草根”超強的生命力。“非常組合”至今已演出數百場,隻要宋曉汀往指揮位置上一站,歌,便有了靈魂。每當演出結束,優美的音樂線條順著雙手落下,宋曉汀也常常感動得落淚,那種辛苦后的陶醉,足夠鼓舞感染在場的每個人。
宋曉汀自嘲是那個上了船下不來的人,17年過去,為100多位老兄弟的音樂夢奔波已經成了他的使命。為了應付隨時可能到來的血糖驟變,宋曉汀的衣袋裡平時總是裝滿降糖片、巧克力和糕點,而有了那份純粹和神聖,他胖胖的身體,花白的長發,卻在常年超負荷運行中一次次精神煥發。
在合唱的舞台上,讓這群“年輕”的大爺一路乘風破浪的,是那份不懼歲月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