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家長都在反思這些問題,可誰也不願意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陷入“囚徒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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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有的孩子,能在考上一流大學的競爭中脫穎而出,卻成為前所未見的脆弱一代?為什麼有的家長,付出全部心血為孩子鑄就安全保護罩,卻換來一個更加脆弱的孩子?
三聯書店最新出版的《嬌慣的心靈》,副標題是“‘鋼鐵’是怎麼沒有煉成的?”本書譯者、華東師范大學教授田雷說:“《嬌慣的心靈》講的是美國故事,但書中很多內容讓我們覺得似曾相識。有些問題在中國甚至會不會更嚴重?也值得我們的社科學者通過實証的調研來作進一步的探討。”
而本書的兩位作者在正文一開頭就引用了一句中國人耳熟能詳的話:“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一怕孩子會被綁架,二怕孩子進不了哈佛
據說美國家長現在經歷著雙重的恐懼,一是怕孩子會被綁架,二是怕孩子進不了哈佛。這句話是女作家斯科納茲說的,她因為讓自己9歲的孩子獨自乘坐地鐵而被稱為“全美最糟糕的母親”。這句話很扎心,漂洋過海后,卻能擊中中國家長——一怕孩子不夠安全,二怕孩子進不了清華北大——甚至考不上自己當年上過的大學。
“這種焦慮,正是導致對孩子過度保護的原因。”田雷說,《嬌慣的心靈》第一部分介紹了美國當代大學生所錯信的三大人生謬誤,排第一的就是“脆弱人設”——凡是傷害,隻會讓你更脆弱——這也是全書致力批判的。
“這個‘脆弱人設’的流行,成為家長、學校和社會據以教育下一代的信條,自然就會導致對孩子的過度保護。其中的道理很簡單,上一代認為下一代是脆弱的,像蠟燭一樣弱不禁風,像玻璃一樣一碰就碎,故而要把他們密不透風地保護起來。”
同時,社交媒體也在加重人們對危險的感覺。比如,某些惡性治安案件,原本只是極小概率的事,卻能通過社交媒體讓全民都有某種觀察或者參與感。對家長而言,在保護孩子這件事情上,必須要確保萬無一失,安全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安全。
我們從前的兒童讀物,一個主要的題材就是“歷險記”,孩子擺脫大人的看管,成長必然要歷險,現在呢?寧波一位小學老師王悅微在自己母校百年校慶時發現,校園中曾經和小伙伴們一起玩過的滑梯和鐵杆都不見了。學校擔心安全隱患,早已拆除了這類體育器械,同樣消失的還有春游和秋游。寧波的冬天很少下雪,一下雪就會停課。身為老師,王悅微有時候特別想讓孩子們來學校一起玩雪,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萬一孩子路上摔倒或出什麼事,做老師的可吃不消”。
到了基礎教育階段,“考不上好大學”就成為家長最大的焦慮。書中引用了這樣一段推理:“假設這是數學課。如果他們在六年級的數學課上拿不到A,就意味著他們到中學后無法進入數學的第一方陣,就意味著他們進不去斯坦福大學。”這種邏輯,中國人是不是似曾相識?於是,就開始了書中所說的“履歷的軍備競賽”——“沒有哪個孩子必須要參加11項課外活動,除非已經有別的孩子參加了10項。”
事實上,很多家長都在反思這些問題,可誰也不願意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陷入“囚徒困境”。
社交媒體和智能手機是罪魁禍首?
按照社會學的劃分,從1995年起出生的孩子,就是所謂的“互聯網世代”,是互聯網世界的原住民。當這一代人開始念大學,變化出現了。
一本2017年的著作《互聯網世代》,作者簡·特溫格是任教於聖地亞哥州立大學的一位社會心理學家。她在書中講到,基於美國青少年群體的調查數據,2005年至2012年間,有些趨勢相當積極:生在互聯網世代的青少年不愛喝酒了,也不怎麼抽煙﹔開車上路時,他們相信,道路千萬條,安全第一條﹔就連初次性行為的年齡都向后推了。
但有的趨勢就不那麼樂觀了,甚至讓人擔憂:他們更少叛逆,更不快樂,並且對進入成年毫無准備,“現在18歲的孩子,其舉動像極了過去15歲的孩子”。這或許能解釋,為什麼現在的大學生群體要求更多的保護,在他們的事務和人際沖突中需要成年人更多的介入。
在《嬌慣的心靈》作者看來,社交媒體和智能手機是罪魁禍首。大數據使得信息的量身定制成為可能。青少年人自以為互聯網是自由的,這“自由”卻無往不在“信息繭房”或“過濾氣泡”之中,逃不過算法這隻“看不見的手”。既然無法接觸到那些可能刺痛自己的觀點和立場,他們就會堅信自己一貫正確。
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聯合發布的2019年《社會藍皮書》中指出,有28.89%的青少年遭遇過網絡暴力辱罵,而遭遇暴力辱罵信息的最主要場景是社交軟件,為68.48%。
青少年是網絡暴力的主要受害者,還成為一些網絡暴力的實施者。據北京互聯網法院2019年12月發布的《“粉絲文化”與青少年網絡言論失范問題研究報告》,以青少年為涉嫌侵權主體(即案件被告)的網絡侵害名譽權行為,集中出現於從事演藝工作的公眾人物名譽權侵權案件中,此類案件共計125件,佔全部網絡侵害名譽權糾紛的11.63%。作為被告的青少年大部分為在校大學生,少部分自述無業或自述不方便透露職業﹔年齡在30歲及以下的佔比70%,其中年齡最小的為19歲。
安全成為“主義”,“創傷”跟著感覺走
在家庭和社會的共同努力下,孩子的生活環境變得越來越安全,這一點毋庸置疑。然而,學者們開始擔心,對安全的關注未免走得太遠。《嬌慣的心靈》中提到一個詞“安全主義”,即安全壓倒一切,為了1%的安全考慮,可以犧牲99%的其他考量。
田雷說:“安全當然是重要的,尤其是對沒有完全行為能力的孩童們,當然需要成年人的保護,但凡事不可過度。安全主義的最大麻煩可能在於它是一種自我實現的預言——我們越是安全第一,就越會發現生活中到處都是‘危險’,於是我們就更相信安全主義……”
而“安全主義”對孩子的影響已經到了心理層面。比如,“創傷”,之前是一個心理學領域內的專業概念,有著嚴格的學術定義,也需要富有訓練的專業人士來判定﹔但現在,一個人是不是遭受“創傷”,成了一個跟著感覺走的過程,隻要“我覺得”就可以了。
“在多元社會中,原本人與人之間接觸、摩擦、碰撞都在所難免,但現在就可能被脆弱的心靈感覺成‘微侵犯’。長此以往,恐怕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模式都要變化,因為有可能動輒得咎,所以必須安全第一,都會成為‘社恐’。”讓田雷印象最深的一個例子是,美國現在很多法學院的刑法課已經沒法講“強奸罪”了,因為相關的閱讀材料會觸發個別同學的“創傷”回憶。
據媒體報道,上海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楊雄曾做過一個針對90后學生群體的調查,發現他們對於物質和信息自由很滿足,虛擬社會化程度很高,但人格心智的成熟度很有問題。“這些孩子在成長過程中,一直以升學為導向,真正與社會接觸的機會很少。很多大學生年齡上是成年人,心智上遠未成年,自控能力和自理能力都與成年人的標准相差太遠,遇到問題時無法作出清醒的處理,容易走極端”。
2017年,武漢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湖北省社會心理學會在武漢3所高校進行了一項名為“大學生挫折教育項目”的調研。數據顯示,5.6%的受訪大學生在面對重大挫折時有過攻擊和輕生念頭,調研組專家原本預計這個比例應該不會超過1%。
田雷說:“過度保護的前提是‘脆弱人設’,認為受教育者都是玻璃心﹔但真正的教育卻預設未成年人是‘反脆弱’的,他們必須經歷摔打,才能成材。孩子們到底是一支蠟燭,風一吹就滅,還是一團火焰,風助火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