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4300米更高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張渺

2020年06月24日06:51  來源:中國青年報
 
原標題:比4300米更高

學校運動會。受訪者供圖

滿掌鄉小學的抗疫狀態。受訪對象供圖

班瑪多杰去牧區宣傳義務教育。受訪對象供圖

班瑪多杰去牧民家家訪。受訪對象供圖

站在公路口,一眼能把整個滿掌鄉看盡了。滿掌鄉小學,是這片山坳裡最大、最壯觀的建筑。全鄉有四五家小賣部,一家飯店。羊群從校門口走過,蹄子踩在上一場雨的積水裡,白毛濺上了泥點子。

“我們的院子比鄉政府還大。”班瑪多杰樂呵呵地說。

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達日縣滿掌鄉寄宿制藏文小學是一所很有年頭的學校,創建於1963年,學校離達日縣縣城105公裡,海拔4300米。整個滿掌鄉總人口約3600人,學校的招生范圍包括3個牧委會,12個村。

在果洛州,游牧仍然是大部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方式,糧食和蔬菜隻有在大棚裡才能勉強給出收成。大片大片的土地上更適合長草,在地理書上被稱為“高寒草甸”。夏天到了,山上白色的積雪被綠色的草頂開。誰家若是有上百頭牦牛,日子就會過得相當不錯。

學校裡有一面牆,現代文明的痕跡與傳統游牧的習俗,被學生們畫在了一起。畫上有五彩經幡、雪山羊群,有絢麗的格桑花和溫暖的氈房,以及穿著藏袍大笑的孩子。畫上還有直升飛機、火箭和飛碟。

這是全縣唯一在疫情期間上過網課的學校

剛剛過去的這個春天,滿掌鄉小學是全達日縣唯一一所開了網課的小學。課程從3月8日正式開始,持續到3月底。

老師和學生都是頭一次接觸網課,年輕的老師先學會,再指導年長的老師。有人誤觸了一下屏幕,不小心“鼓搗出了同屏的方式”,急忙興奮地教給其他人。

他們之前有一個家長群,有條件用手機的家長都在這個群裡。老師們把下載軟件的整個過程都截了圖,發在群裡。圖示做得明明白白,先“點這裡”,然后“點開那個”,說不明白的地方,就在截圖上用涂鴉筆圈出來。

在群裡的家長們照著圖示,一步一步把軟件倒騰到自己手機裡。

但還有很多家長不在群裡,班瑪多杰帶著老師們,又進行了一次小范圍的家訪,把鄉附近的家庭都走了一趟,手把手給他們的手機安裝軟件,指導使用方法。

但有些家庭甚至連手機都沒有,還有些家庭,一到放假就處於“失聯”狀態——牧民逐水草而居,不知道游牧到哪裡去了,等開學才會把孩子送過來。

“每節課先上10分鐘試試。”老師們商量。

全校6個年級,10個班,平均每個班30多人。減去家裡沒手機的,手機沒信號的,最終能夠坐在屏幕前面,聽老師講課的,平均每個班隻有五六個人。

但這已經是全縣所有小學裡,唯一把網課上起來的學校。

孩子們隔著屏幕跟老師閑聊,這個放牛放的是家裡新添的小牛犢,那個去小賣部買東西,鼓起勇氣跟漢族老板說了普通話。

還有的學生,學著學著突然開始發呆。牧民家通常有好幾個孩子,一個學生上課,兄弟姐妹沒准也會在旁邊湊著。

“嘿,你干嗎呢不好好聽課?”老師對著屏幕問。

“她照鏡子呢!”學生的妹妹搶到屏幕前,揭穿了姐姐。

10分鐘課程還算順利,慢慢增加到15分鐘、20分鐘,后來又推出了線上批改作業。

網課不容易維持課堂秩序。平時上課,這些皮猴們搗亂,一瞪眼就行。現在隔著屏幕,老師鞭長莫及。

3月底,滿掌鄉小學復課了,短暫的網課結束。

學校的防疫工作開始了,食堂前架起了一個大水桶,給孩子們洗手用。老師們換上了從頭裹到腳的防護服,站在校門口。

這裡的天氣一日變化好幾回,一朵雲飄過來就是一場雨。雲飄走了,就迅速陽光刺目,灼得人睜不開眼。大片的太陽能電池板,在太陽底下泛著光。

前些年鄉裡沒有通電,當地人用電都仰仗了這些電池板,學校也是。但電池板不好用,人跟陰晴不定的天氣不好打商量。班瑪多杰寫了個申請,鄉政府撥了款,於是學校擁有了一台發電機。

“三相的。”他揚著眉毛反復強調,“學生們現在能上晚自習了。”

燈管偶爾壞了,老師們自己搬來梯子,爬上去換。

在這片雪域高原上,連發電機都成了需要小心養護的事物。這裡一年到頭,隻有6月-9月勉強能被稱為夏天,但晝夜溫差大,中午穿著短袖擦汗,晚上就要裹著羽絨服發抖了。其余的月份,都可以被算作漫長的冬天。到最冷的日子,夜裡最低氣溫接近零下30攝氏度,發電機都凍得罷工。

老師們隻好每天晚上給發電機裹上被子,一早再拆開來,提前半小時預熱。

自來水和暖氣,都還沒有通到滿掌鄉。

學校裡有兩間旱廁,水泥砌的坑位排成一溜,每個坑位間有一米高的隔斷牆。到了冬天,冷風在廁所裡來回竄,做事最磨蹭的孩子上廁所也會“速戰速決”。

小一點的孩子夜裡不敢去上廁所,憋不住了,就會尿在床上。宿舍旁邊那間旱廁的燈最近壞了。老師們都惦記著這件事,“得趕緊修”。

尕藏梅朵教數學,是一個班的班主任,也是如今女生宿舍的舍管老師。撿到垃圾的女孩子會蹦蹦跳跳來敲她的門,把手裡捧著的磚塊給她看,“思想品德加分”。宿舍樓晚上9點熄燈,凌晨,她在樓裡走一圈,安全檢查。

“我剛來的時候,校長為了讓我盡快了解學校,讓我先當了3天的門衛。新來的老師都是這樣。”她回憶。

冬天,宿舍樓夜裡全靠生爐子取暖,黑色的煙筒接到牆外面,屋裡頭暖烘烘的。但老師們還是不放心,夜裡巡查好幾次,檢查爐火,怕中毒。

一個也不能少

班瑪多杰剛來這裡當了半年校長,就當眾念了一回檢討。

那是2016年9月10日,教師節活動,全達日縣42所小學的校長都到齊了,縣裡的領導也在。全縣所有小學的成績排了個名,滿掌鄉小學倒數第二。他們和“倒數第一”都需要上台念檢討。

他跟政教主任商量:“你上去念吧?”

“行。”政教主任的漢語好,連夜就寫滿了3頁紙。

可第二天往禮堂裡一坐,他在前幾排,往后掃了一眼,大禮堂裡被老師學生坐滿了,得有“1000多人”。台上點到他們的名字了,政教主任說什麼也不肯站起來。

班瑪多杰隻好攥著這份還沒來得及看的檢討,腳下發飄地走上去了。電視台的攝影機對著他的臉晃了過來。

他大約用4分鐘念完了檢討,但他覺得自己像是在上面站了很長時間,心臟狂跳。在那之前,他甚至沒有在公開場合演講過。

一年以后,滿掌鄉小學的排名也是第二,正著數的。

剛來滿掌鄉小學的時候,班瑪多杰用了一周的時間轉遍了學校。那是2016年4月,剛下完一場罕見的大雪。校園裡隻有幾排平房,沒有操場,也沒有廣場。

班瑪多杰先前在果洛州上的另一所學校當了十幾年老師,他發現,滿掌鄉這邊的學生“精神很差”。學生和家長都不把學習當回事。

牧民們逐水草而居,每年都會遷徙到不一樣的地方,無形中給老師們家訪制造了很多困難。山裡信號不好,牧民們經常失聯。有時候,班瑪多杰需要帶上熱水壺,開著車一路打聽,遠遠看見一戶人家的帳篷和五彩的經幡,就趕忙開過去問,“知不知道某某某今年遷去了哪裡”。

冬天會好一點,房子通常固定在一個地方,外頭是用牦牛糞圈起來的圍牆。牛糞不但是搭牛圈的好材料,還是好燃料,一袋20元。

正在讀三年級的鬧宗,今年已經14歲了,她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試著描述老師們去她家裡家訪的情形。

她站在校長旁邊,聽著他反復向自己的爺爺奶奶解釋讓孩子上學的好處。校長來回說的都是車轱轆話,“上學好”“將來有前途”“難道讓孩子一輩子都在山裡嗎”。

鬧宗的爺爺奶奶是比較容易被說服的那一類,沒讓班瑪多杰太費口舌。老人家答應他,“錯了錯了”“一定送”。

“牧民對上學的看法就是‘沒啥用’。”班瑪多杰嘆氣,“他們覺得,讀出來,最后還是回來放牛。”

他幾乎磨破了嘴皮子,試圖告訴他們——讀出來,也許將來就不用放牛了,可以走出大山。

“一個受教育的孩子,可以改變整個家庭。”他說

家訪的時間通常在寒暑假,冬天,冰雪壓過了草,車轱轆在上面打滑,一不小心陷進雪坑裡,老師們就下來推車。

車隊開到牧民們扎堆居住的地方,大家在空地上宣講。班瑪多杰把學校的簡介打印成宣傳冊,學生坐在明亮的課堂裡讀書的樣子印成油彩畫。抱著孩子的藏族婦女湊過來看,大人和孩子的目光一樣懵懂。班瑪多杰有時拿著花花綠綠的營養表,指著給牧民看,說學校的伙食好。

他也會從孩子著手,笑嘻嘻問:“你為啥不上學?”一邊問,一邊打量大人的神色。家長已經被他勸得鬆動了,嘻嘻笑著,他就乘勝追擊補一句:“明年跟你姐姐一起來。”

有的孩子,第二天就被家裡送來學校了。有的牧民十天半月后送來孩子。

班瑪多杰覺得,最近家長們的態度好多了,最多也只是不搭理他,奶茶也不給喝,再凶一點的,甩臉子把門在他鼻子前摔上。

前些年還曾有牧民不信任他,在他拜訪時,直接亮出了刀子。

也有家長油鹽不進。家裡頭好幾個娃娃,送了一個去上學,就覺得足夠了,雞蛋不用都擱在一個籃子裡,娃娃也不用都送去上學,其他的可以在家裡放牛,幫大人干活兒。

遇見這樣的,班瑪多杰隻能連勸帶嚇唬,先說孩子上學的好處,再說國家政策,從義務教育說到人生理想,口才越練越好。

還有一種家長,不信任學校,“怕孩子吃不好住不好,挨餓受凍,還怕受欺負。”

這不是口頭上勸能勸得動了。連著幾年,果洛州政府加大教育扶持力度,再加上上海援建項目,學校越來越好。班瑪多杰組織了家長開放日。

到開學的時候,又一批孩子被送來了。學生的人數從2016年的224人,增長到現在,小學和幼兒園加起來500多人。

寄宿學校的孩子們周末可以回家,父母在牧區深處的不方便來接,孩子就一個月甚至一學期才接回去一次。住得近的,一兩周就能回一趟家。

更拉家住得近,那個周末她回了家,周一卻沒有回學校來。班主任告訴了校長,他們覺得“不對勁”。

班瑪多杰立刻動身,開車趕去更拉家。進屋的時候,這個失去母親、情緒有些失控的女孩子正拿著刀,在自己身上比比劃劃。

班瑪多杰嚇壞了,趕緊把刀搶了下來。

現在更拉最愛的課是美術。“我以前畫的媽媽都不像,等我將來當了畫家,就能畫一個完整的媽媽。”她輕輕地說。

音樂和美術可以是翅膀

滿掌鄉小學有專門的音樂課和美術課教室,音樂教室裡有鋼琴和電子琴,還有個沒人彈過的古箏。美術教室布置得極熱鬧,天花板上都有老師和學生們的涂鴉。

牧區的孩子文化課薄弱,班瑪多杰想讓孩子們多學點東西,將來沒准兒能多一條路。

“他們沒見過外面。”他說。

牧區的孩子多數是通過手機、電腦、電視看外面的世界,這些孩子最遠也隻到過州裡,而北上廣的同齡人,有的已經出過國了。

班瑪多杰為此格外重視音樂、美術課,他在課程裡加入《三字經》和《千字文》,加入計算機課,試著引入北上廣流行的“素質教育”。

但孩子們現在又沒有音樂和美術教師了。

先前聘請過兩位老師,今年“五一”假期過后,都沒有再回來。美術課隻能重新讓教藏文的老師暫代。老師在黑板上畫一棵樹或者一座山,孩子們照著畫。

這是大多數鄉村小學應付美術課的方式,但不是班瑪多杰心目中的美術課。

“還是得請人。”他皺著眉毛說。

但人實在是不好請,就算請來了,也難堅持很久,這裡太高太苦了。音樂美術老師比其他老師工資高,而且更喜歡“到外面去”。

6月,期中考試剛剛結束,尕藏梅朵把一年級一班的數學成績一匯總,最高的90多分,最低的才9分。

“咋回事考9分?”她問那個孩子。

“考試的時候,瞌睡得不行。”小男孩扭著身子回答。

尕藏梅朵來這所學校一年了,原本她在離縣城更近的另一所學校任教,之所以調來這邊,是因為離家更近一點,周末回家方便。“沒有那麼偉大。”她自嘲地笑笑。

謝熱老師是三年級的班主任。有時候他去縣城了,回學校的時候,學生們一看見他的小紅車開進校園,遠遠追著跑過來,簇擁著他進教室。很多老師都有這樣的待遇,那一瞬間產生了“做老師特別好”的感覺。

鬧宗就是謝熱班上的學生,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跟人說話時,還沒開口就先綻出一個笑容。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的父親走了,沒再回來。她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冬天住“冬屋子”,夏天住“夏帳篷”。

鬧宗來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已經11歲了。對於這樣的超齡學生,班瑪多杰還是決定,讓他們從頭讀起,打好基礎。

她和一群小豆包坐在一個教室裡,從“啊喔呃”學起,她很難跟比她小這麼多的孩子們“玩到一起”。

在學校3年,她捧回了13個獎狀,把它們貼在宿舍床邊的牆上,早上一睜眼就能看到。最近的月考她考了年級第二,這是她“在學校最開心的事情”。

“將來我想當老師。”她的雙手放在膝蓋上,說起未來,興奮地搓了搓腿。這個女孩子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果洛州,但她在電腦上看到過更遠處。

三年級有計算機課,她敲著鍵盤,用WIN10系統自帶的畫筆軟件畫畫,她用鼠標勾勒出羊群和小兔子。軟件裡的色彩“太豐富了”,比現實中她擁有的畫筆色彩多多了。

每個班教室后面的牆上,都貼著孩子們的夢想。那些五顏六色的心型小紙片上,最多的夢想是成為老師,其次是醫生。有個別孩子想當宇航員,征途是星辰大海。

同樣在上三年級的旦次,比鬧宗還大一歲。她愛唱歌愛跳舞,假期回家的時候,會用父母的手機刷抖音,最喜歡的明星是迪麗熱巴。

在她應該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她在山裡放牛。7歲的她甚至還在山裡遇見過狼,后退著躲了起來。

如今,她跟著手機裡的短視頻軟件學跳網紅舞,在短暫的假期追熱門綜藝。四通八達的網絡,讓她的視野比腳步更快,翻出了這座交通並不方便的大山。

“我想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唱歌跳舞。”這是旦次的夢想。

從洗臉洗手開始教

實際上,班瑪多杰第一個動手改造的不是教學,也不是鄉村小學入學率的問題,而是食堂。

有一天他在廣場上走,一個學生懷裡揣著東西,從他身邊匆匆跑過去,一邊叫著“校長好”,一邊腳下拌蒜,“啪”一下摔倒了。

懷裡的東西滾出來,是個碗,還是個玻璃碗。

“我就問他抱個碗干什麼啊!”時過境遷近5年,班瑪多杰想起這件事,仍然哭笑不得。“作為學生,應該抱著書啊。”

其實,那時不止這一個學生抱著碗。學校當時的食堂很小,容納不了224個學生一起吃飯,沒座位的學生就在牆根底下坐一排,捧著碗吃。

碗櫃也很小,隻能放下幾十隻碗。每次吃完飯后,孩子們自己洗碗,之后有的放在教室,有的就自己揣回去了。

碗也是什麼樣的都有,不鏽鋼的、瓷的、玻璃的……班瑪多杰甚至看見過,有學生捧著桶裝方便面用剩下的紙碗,站在隊伍裡等著打面片吃。

不行,得改,得大改。

統一更換了不鏽鋼餐具,統一添置了桌椅。他選了五顏六色的椅子,希望孩子們眼裡裝進豐富的色彩。超過兩米高的消毒碗櫃也搬進了食堂,貼牆根立著。

班瑪多杰跟廚師商量,以后洗碗的事兒,也由后廚統一做行不行。

“當然不行!”

廚師大怒,站在食堂裡跟校長吵了起來。他不是本地人,拿著微薄的工資,忍受著高原反應,一聽還要負擔洗碗的工作,立刻就翻了臉。

吵架的時候是傍晚,夜色即將籠罩難行的山路,但這沒能阻止憤怒的廚師直接嚷出“不干了”。他扭頭就去收拾了行李,連夜開著車跑了。

那是第一個向班瑪多杰“辭職”的后勤人員,此后,他經歷了一茬又一茬。剛過了“六一”,又一個廚師跟他說要走,這一位來學校還不到兩個月。

“離縣城近的學校,每月2000多元的工資就能招到廚師。我們這裡,4000多元都招不到。”尕藏梅朵說,“因為海拔也是4000多。”

碗如今是后勤統一負責洗了,食譜也是重新擬定的。班瑪多杰買了幾本營養學的書,自己埋頭研究,想著法兒把肉蛋奶安排開,琢磨怎麼能給孩子們補充更多維生素。

“吃飽飯,不想家。”班瑪多杰一臉認真地說。

新蓋好的食堂能坐下更多人了,但學生們也比之前多了,還是沒法讓所有人坐下。到了飯點兒,不同年級的孩子排好隊,按順序輪流進食堂吃飯。

按照校長陪餐制度,班瑪多杰也需要頓頓和孩子們一起吃。一年級的隊伍裡都是些小豆丁,有高原陽光賦予的棕色皮膚,頂著高高的紅顴骨。偶爾有幾個孩子雜在隊伍裡,比別的都高了一兩頭。

那都是老師們在山嶺間跋涉,去到牧民家裡逮住家長苦勸,才勸回來的大孩子。

學校裡的老師們,一個人頂好幾個人用,從教學到后勤,每個人都管著好幾項工作。除了學習,孩子們的生活習慣也得教。

尕藏梅朵點著指頭數:“洗臉洗手,從頭教。”

去年,班瑪多杰專門在洗衣房旁邊建了個池子,蓄著淺淺的水。孩子們把鞋子一脫,踩在池子裡,就是洗腳了。可惜的是這個池子冬天凍裂了,池壁塌了半邊。

“過幾天我再給搭起來。”他比劃著說。

在這個沒有自來水的地方,洗澡也是一件極其奢侈的事情。學校的日常用水來自宿舍樓旁邊的一口井。井水被泵上來,順著管子引到洗衣房裡。

“縣裡的洗澡室15元一個人,牧民家的孩子,過年的時候才會去一次。”她說。

“沒准以后能用上呢”

周末了,班瑪多杰要去縣裡辦事,在校門口遇見一位家長來接孩子,站在路邊等順風車。綿長的省道上,有時候等很久,都看不到一個人,一輛車。

班瑪多杰捎了他們一程,沿途攀談,小女孩拎著花生和香蕉怯怯地看著他。

女孩的家長是她的舅舅,用輕描淡寫的語氣,當著孩子的面告訴班瑪多杰,這孩子的父母都沒了,死於肝包虫病。

那是一種人畜共患的寄生虫病,是畜牧區的常見病。

“當地很多人都是這個病死的。”班瑪多杰解釋,“他們提起這些,好像都麻木了。”

家訪時,他遇到過一戶人家,院子裡有半頭被狼咬死的牦牛,牧民繼續吃著狼沒有吃完的部分。班瑪多杰忍不住反復叮囑他們,注意衛生,當心肝包虫病。

“牧民都習慣了。”謝熱老師說。

如今,牧民們很少騎著馬放牧的,大多數人家都買了摩托車,少數人家有汽車。但還是有貧困的人家,連摩托車也買不起。有老師看見,不到10歲的孩子騎著馬來上學,過河的時候,小腿都浸在了河水中。

更窮的人家連馬都沒有了,臨近開學,就在路邊搭順風車,想著法兒把孩子送來學校。

在滿掌鄉小學,幾乎每個老師都熟知發燒、鬧肚子的緊急處理方式。半夜,一個男孩的慢性闌尾炎發作了,被迅速領去見校長,隨后送到了鄉裡的衛生院。

孩子家長的電話打不通,6月正好是挖虫草的季節,他的父母“都進山了”,聯系不上。

冬虫夏草是這裡的特產,每到挖虫草季,外地人會涌過來,當地人也會忙活起來。有虫草的山上,到處都支著小棚子,彎著腰的人遠遠晃成一個個白點。達日縣縣城的街頭巷尾,連停車位都不好找了。

滿掌鄉附近的山上沒有虫草,班瑪多杰覺得要是有就好了,沒准會有挖虫草的人,順便兼職來當廚師。

班瑪多杰剛剛獲得了一個獎,年初,他坐著飛機去了上海,又去了三亞。

讓班瑪多杰感到開心的是,這兩趟行程,他認識了很多人。“六一”兒童節后,一些捐贈的設備被運到了學校。

老師們擼起袖子,把這些設備裝進學生宿舍裡,以后每天夜裡,這些寄宿的孩子都能聽到一個睡前故事。

校門口正在安裝修建的另一個設備是檢測地震的,這裡離玉樹和阿壩不遠,也在地震帶上。校園兩面環山,那兩座山,班瑪多杰用半小時就能爬上去,但他也很擔心地震萬一來了,它們朝著學校擠過來。

新修的操場是他“套路”到的,400米的標准跑道,比縣裡小學的那個還好。這原本是鄉裡的文體設施,班瑪多杰軟磨硬泡,央求著領導批准,把這個操場修到了學校旁邊。“六一”之后,一場運動會就在這個操場上舉辦了。跑步,拔河,跳遠……

謝熱老師的臉晒傷了,正在脫皮,孩子們的小臉晒得更黑了。

現代文明的步伐走到了滿掌鄉的山嶺間,艱難地在這片高寒地區延伸觸角。在今年3月,國家電網的線終於拉到了滿掌鄉小學所在的山坳裡,雖然還沒能讓那台工作了3年的發電機退休,卻足夠讓班瑪多杰感覺到了希望。

如今,學校有4棟住宿樓,1棟教學樓,還有食堂、圖書室、操場、孔子廣場,以及還沒投入使用的洗澡室。全校525名學生,教職工32名,專任教師14名。

前不久加蓋的一排后勤用房裡,班瑪多杰特意修建了浴房,男女各一棟。等有朝一日自來水通到了這裡,學生們就能洗上熱水澡了。

新蓋的樓裡,也都安裝了暖氣管,雖然現在還派不上用場。樓裡還建了廁所,水管子都預留好了,但門是鎖著的。如果自來水和暖氣通到這個山坳裡,這些設施立刻就能派上用場。

“我先修出來,”他滿懷期待地說,“沒准以后能用上呢?”

(責編:左瑞、鄧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