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邏路上,隨身攜帶的饅頭凍得又冷又硬,馬軍武和張正美就著白開水往下咽。本報特約記者 王 寧攝
每天,馬軍武和張正美都會爬上瞭望哨認真觀察邊情。中國軍網 孫偉帥攝
巡邏路上,馬軍武和張正美查看邊界標志設施。本報特約記者 王 寧攝
屋內暖氣燒得熱乎乎,玻璃窗鍍上了一層朦朧的白氣。透過窗戶,50米開外的32號界碑映入眼帘。
這間小屋鑲嵌在白茫茫的大地上。阿拉克別克界河從小屋之后流過。陽光下,冰封的河面閃著耀眼的光。這是馬軍武和張正美的家,也是中哈邊境線的一座邊防哨所。
尋訪馬軍武,像是一次探險——
從北京坐飛機到烏魯木齊,從烏魯木齊先后坐火車、汽車,然后在凜冽寒風中穿過白雪皚皚的曠野,僅能到達距離馬軍武所在邊防哨所22公裡的185團場。
打開手機地圖,將定位地點不斷放大,才能在祖國版圖最西北的角上,找到這個叫作“185團”的地方。它的覆蓋區域像是數字“1”,以一種半傾倒的方式貼合著祖國的邊境線。
馬軍武夫婦的家就是這個“1”的一小部分。
這是一個簡單的家,裝修仍保持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風格。這間朴實溫馨的小屋,見証了馬軍武、張正美夫婦多年的相濡以沫。
如果不是屋頂上醒目的“軍武哨所”四個大字,這個家只是中國許許多多邊境百姓中的一戶。但有了這四個字,這個家就被賦予了不同尋常的意義。
眾所周知,在祖國的邊防線上,一茬又一茬熱血的官兵戍守著一個又一個邊防哨位。但很少有人知道,馬軍武和張正美並不屬於邊防軍人的序列。
他們是中國千千萬萬民兵中一對普通的夫妻,“不穿軍裝、不吃軍糧、不拿軍餉”,但卻像一顆釘子般牢牢鉚在32號界碑旁。
這一鉚,就是32年。
哨所包含了方圓數十平方公裡內所有的人煙
若以馬軍武的家——“軍武哨所”為圓心,畫一個圓,那麼在這個圓圈中,這間小屋便包含了方圓數十平方公裡內的所有人煙,也濃縮著新疆生產建設兵團185團場半個多世紀的歷史風煙。
馬軍武現在居住的這間小屋,是在新世紀來臨之前蓋成的。屋內裝修雖然簡單,但生活該有的東西一樣都不缺。有空時,馬軍武會看看電視,妻子張正美還被央視主持人大賽“圈了粉”。記者拿出手機,4G信號滿格,刷朋友圈的速度絲毫不遜於城市裡。
若將時間往回倒推十幾個年頭,這裡的情形與現在則完全不同。
長明電直到2006年才照亮了“軍武哨所”。2007年,當外面的人們已普遍使用智能手機時,馬軍武家的手搖電話才換成了一部普通的按鍵式手機,而且“挂在門框上才有信號”。
結婚時,張正美的嫁妝裡有一台18寸電視機。可哨所當時沒通電,電視機就成了家裡最值錢的擺設。
張正美記得,馬軍武在香港回歸那年把自行車換成了摩托車,摩托車上的電瓶是夫妻倆取電的唯一來源。
那時,家裡有一台收音機。沒有電池用時,馬軍武就把摩托車發動著,給電瓶充電,再用線通到收音機上。就這樣,無線電波從北京的復興門傳到了新疆的邊境線。
收音機成為馬軍武夫婦那些年了解外界的重要信息源,也是在這時強時弱的電波裡,夫妻倆一起為香港的回歸歡笑,為犧牲在抗洪一線的官兵落淚,為中國加入世貿組織鼓掌……
“沒電的時候怎麼辦?”記者問。
“用煤油燈唄!”張正美指著現在屋外的一盞路燈說。如今,為了紀念夫妻倆在黑暗中度過的寒暑冷暖,路燈被特意做成了煤油燈的樣子。
煤油燈下,張正美給馬軍武納過鞋墊,給兒子縫過衣裳﹔馬軍武給張正美做過稱手的小工具,給兒子讀過團部收來的舊報紙……
走出小屋,一高一矮兩座瞭望塔矗立在眼前。稍矮的一座是全木結構,是馬軍武的父輩們當年觀察瞭望用的﹔另一座則是鋼鐵結構,現在已經完全替代了木質的“前輩”。
屋后是兩排加固的土坯房,土坯房西側,還有一個更具年代感的“屋子”。說是“屋子”,其實就是一座地窖,在當地被稱為“地窩子”。這3座分別誕生於上世紀60年代、80年代和新世紀的建筑,串聯起來,便是這座邊防民兵哨的前世今生。
馬軍武帶著我們走下“地窩子”,陽光迅速在門口收攏。短短幾級台階,卻仿佛隔出了兩個世界。
1962年,從喀喇昆侖山到阿爾泰山的數千公裡邊境線上,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排開設置了58個團場。彼時,已從原濟南軍區部隊復員到地方的馬軍武父母接到命令,一路向西,從膠東半島來到這裡安了家。他們從此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兵團軍墾人。
那時,沒有房子住,大家就挖“地窩子”,用柳條編床再鋪上干草。無論男女,大家都一樣墾荒勞動,軍墾一代硬是在這塊不毛之地上建起了家園。許許多多像馬軍武一樣的軍墾二代,就出生在這終日不見陽光的“地窩子”裡。
走出“地窩子”,眼前豁然開朗。馬軍武笑呵呵地回憶著童年時代的“暗無天日”,回憶著“地窩子”外呼呼作響的白毛風和夜半時分從曠野深處傳來的狼嚎……
隔著“地窩子”不遠,便是馬軍武成為護邊員時住的土坯房。
1988年,阿拉克別克界河暴發特大洪水,185團干部職工全員出動,扛沙袋、堵缺口,硬是把泛濫的洪水逼回了故道。
看著奔騰的洪水,年輕的馬軍武熱血也在奔騰。抗洪過后,馬軍武主動請纓做桑德克龍口的管理員,同時擔負起巡邊護邊的任務。那一年,他19歲。
馬軍武至今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到桑德克哨所的日子——1988年9月20日。那天中午,他趕著20多隻羊從團部出發,從日頭高懸走到黃昏日落,走了將近10個小時才到哨所,“途中還有一隻羊死了”。
如今,黃泥土架上了木頭梁,土坯房被改造成了185團的小型歷史展覽館。展覽館裡,老照片和老物件還在講述著軍墾一代的故事,馬軍武也在時光流逝中接過了父輩的接力棒。
32載日夜守護,他們亦成了風景
馬軍武開玩笑地用“沒見過什麼世面”來解釋自己為什麼當初留下來。但一個19歲的年輕人又怎會就這樣被這片荒涼輕易留住呢?
巡邊路有20多公裡,來回一趟大約需要4個小時。馬軍武常常是一大早背上干糧,帶上鉗子、鐵絲等工具,一邊走一邊觀察界河,修復損壞的邊界鐵絲網。
“生活條件的艱苦都不算什麼,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看不到盡頭的孤單和寂寞。”馬軍武看著一幅老照片陷入了回憶。
那時,哨所附近常常一連幾個月都見不到外人,“有時靜得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偶爾經過的汽車,偶然發現的動物腳印,都能讓馬軍武激動上一陣子。
但就是這樣簡單、枯燥,甚至略顯苦澀的生活,漸漸在馬軍武的心中有了一種無可比擬的神聖感。
馬軍武將這種神聖感歸功於距離自己百步之遙的32號界碑。
每天路過,馬軍武總會細心地把界碑擦拭一遍。逢年過節,端一杯紅漆去給界碑描紅,成了馬軍武一年中最具儀式感的事情。似水流年,那塊冰冷的石碑在馬軍武心中有了溫度,“看著它,就像是看著自己的家人一樣”。
2018年,一座小樓在“軍武哨所”旁拔地而起,兩組輪崗的民兵小分隊隨之而來。
“老馬現在也是班長了!”張正美拍著丈夫的肩膀,打趣地說。馬軍武又一次露出憨憨的笑容,一抬頭,目光落在了樓頂“祖國萬歲”4個大字上。
從北屯市到“軍武哨所”,一路上不斷出現的路標提醒著人們這裡如此廣袤。布爾津、五彩灘、喀納斯湖、白沙湖等自然景區的開發,讓這個曾經幾個月都見不到人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有游客光顧。
讓馬軍武和張正美沒有想到的是,同眾多網紅旅游區一樣,“軍武哨所”的路標也被有關部門標記成深褐色。這意味著,這座小小的民兵夫妻哨也成為了旅游景點。
冬天游客少,被白雪覆蓋的荒原呈現出另一種美。在一片白茫茫中,馬軍武的哨所十分醒目。
馬軍武夫婦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哨所有一天也會成為風景。日夜堅守在這裡的他們,也成了風景的一部分。
這都是我最珍貴的“固定資產”
2014年4月29日,馬軍武迎來了人生中的高光時刻——在新疆考察的習主席來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六師共青團農場,冒雨檢閱了民兵隊伍,同兵團干部職工座談交流。馬軍武最后一個發言,講述了和妻子張正美在邊境屯墾戍邊的故事。
習主席聽后說:“真了不起,我非常敬佩你們。”
馬軍武激動地站起來向習主席敬禮,並堅定地說:“我會一生一世在桑德克哨所守護下去。一生隻做一件事,我為祖國當衛士!”
很快,習主席同馬軍武親切握手的照片在互聯網上刷屏了。此刻,張正美正在地裡種菜。直到下午3點鐘,她收到馬軍武發來的手機彩信,才知道“老馬見到了習主席”。
馬軍武“火”了。
習主席接見馬軍武之后,很多到邊境旅游的人都會來尋找這個充滿傳奇色彩的民兵夫妻哨,想看看這對夫妻究竟是什麼樣子。
“那人當時根本沒想到這就是馬軍武!”張正美笑著說起一件舊事——
那一天,馬軍武蹲在院門口補車胎。這時,一隊游客來到了門口,一位男士環顧四周,最終把目光鎖定在了馬軍武身上。
“老鄉,麻煩問一下,那個戍邊英模馬軍武在哪裡?我想找他合個影。”
還沒等馬軍武說話,導游跑了過來:“這哪是什麼老鄉啊!方圓幾十裡根本沒別人,他就是馬軍武!”
馬軍武放下扳手,邊搓手邊站了起來,露出了他那招牌式的憨厚笑容。
“啊?你?你就是馬軍武?”游客驚訝地望著眼前這個男人。
的確,在馬軍武的身上你很難找到“英雄光環”。他個頭不高,滿臉皺紋,皮膚紅裡透黑,整個人都透著被艱苦生活磨礪出來的“滄桑感”。
如果沒有特別要求,馬軍武永遠穿一身迷彩服,巡邊穿、種地穿、開會穿、領獎也穿。在他看來,這身迷彩早已不是普通的衣裳,隨著歲月流逝,它好像已經變成了他的皮膚。
有的游客來“軍武哨所”,是因為順路。有的則是專程來到這裡,尋找人生答案。
有一年,一位操著南方口音的商人來到了他們的哨所。參觀“地窩子”、展覽館,以及馬軍武夫婦居住的房子之后,他“用一種帶著憐憫的目光”看著張正美。
“他雖然嘴上沒說出來,但我能感覺到,他覺得我和老馬很可憐。”張正美回憶道,“我當時就大聲告訴他,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雖然守在荒無人煙的地方,但我有心疼我的爹媽,有陽光樂觀的兒子,還有一起守在這兒的老公,我一點都不可憐。我們做的事是對國家有意義的事,這都是我最珍貴的‘固定資產’!”
說完,張正美明顯地感覺到那位商人臉上表情的變化。第二年,這位商人帶著妻子和孩子來到了哨所。他說,不為別的,就是想讓家人也感受一下在最艱苦的地方,做最有意義的事情的幸福感。
2019年10月1日,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大會在北京天安門廣場舉行,馬軍武受邀參加。
這是馬軍武第二回在天安門廣場現場觀看閱兵式。上一回,是2015年9月3日。兩次受邀,同樣震撼。當閱兵方陣以排山倒海的氣勢通過天安門廣場,馬軍武激動得落下了眼淚。
同一時刻,距離天安門廣場3500多公裡的185團場,人們都守在電視機旁。大家不僅想看威武的閱兵式,更想在觀眾席裡找一找“軍武哨所”的馬軍武。對張正美來說,對185團場的戍邊人來說,甚至對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全體干部職工來說,馬軍武受邀來到天安門廣場,就意味著他們在邊防的堅守,祖國沒有忘記。
這是他們堅守的收獲,但又絕不僅僅是他們堅守在這裡的全部意義。
致讀者
30多年的堅守,意味著無數感人的故事。下期“軍營觀察”將繼續講述馬軍武夫婦的護邊人生——《桑德克哨所:我們的堅守,我們的幸福》。(中國軍網記者 孫偉帥 特約記者 王傳峰 通訊員 羅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