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见他是在欢迎英雄的队伍里。一年多过去了，今晚却在剧场碰到了他。他腾地站了起来，咧嘴一笑，又露出洁白的牙。“你坐吧”我说。“我喜欢站”他把身子挺了一下，说着又笑了一下。“坐下吧，不然怎么看戏。”“好吧”他麻利地坐下，却把头往怀里低了一下。

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春光。但是，最初见到他时并没有看到光，只感到一阵急急的风。作为第一批社招文职护士，在欢迎仪式上，他腾地站了起来，机关枪似地讲了三句话后，又咚的一声坐下了，人都没看清。几个月后，他叭地一声站在了办公室门口，说是准备去参加国庆阅兵的试训。赶紧和他握手，发现他身后还有四个人，但握到的手有软有硬，不尽相同。之后，五个人整齐地向后转，甩开胳膊，带着风走了。他走在最后，胳膊夹得有些紧，甩出的手有些变形。

一个月后，三个人回来了，他们的体能跟不上。和他们聊天时得知，春光一直在坐冷板凳。也难怪，他从地方院校毕业，没参加过正规的训练，动作一直固定不好。又过了几个月，听说那个军人博士和春光一起进了北京的阅兵村，马上给他们致电祝贺。电话中得知，博士已经正式入选方队，春光仍然在坐冷板凳。博士说：“春光真是太拼了，天天早起自己练，站在队外跟着练，衣服上的盐渍都泛出了白光。”轮到春光时，他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句：“请放心，我一定能坚持到最后。”感受到他的紧张，不敢给他再鼓劲，只能暗暗为他祝福。没想到，国庆前的第三天，他兴奋地打来电话说，“我进入方队了，将要成为全军第一个走过天安门广场的文职护士。”

大庆的日子终于到了，春光盼着的那个庄严时刻也终于来到了。据他事后介绍，那生命中的66秒，举世瞩目的128步，写进历史的96米，他终于准确又稳定地迈过了。有了这样的高光时刻，拼命付出的一切都值了。

再后来，他们英雄般归来，人们把最热烈的掌声送给了他们。是啊，在破茧化蝶前，没人会关注那丑丑的毛毛虫，也没谁会在乎那个蜷缩着的蛹。作为一名普通的护士，从陕西到山东，从山东到北京，从阅兵村到天安门，他的理想宛如一根细弱的丝，随时都有可能断裂，失去羽化成蝶的机会。正是靠着那根钢丝般的信念，他获得了炼狱般的重生。当然，一切都会成为过去，生活总要复归平静。没过多久，他又默默地工作在传染护理的岗位上。

庚子除夕，天地肃穆，全国各行各业的抗疫英雄，他们无所畏惧，勇往直前，扑向抗疫最前线。紧张的送别时，一个全副武装的高个跑到我跟前，庄严地敬礼后，又是那句简短的誓言，“请放心，我一定能坚持到最后。”噢，春光又出发了。看着他迅速地转身离去，汇入一片天使白中，我自己的视线一下子模糊了。第二天早晨，根据上级要求，后方分头深入到各位队员的家中慰问。春光的女儿那时才几个月，躲在妈妈的怀里，春光的妻子告诉我们，前天夜里手机一响，春光就腾地坐了起来，冲着电话回了一句，收到，然后就转身对自己说，他要出发了。

春光在前线的事，我更多地是从作家吴老师那里得知。吴老师从除夕夜里就盯着屏幕，关注前方的英雄。把春光介绍给她，是想让他作为吴老师采访的联络员，没想到他却成了吴老师眼里的主角。吴老师说，不知道春光体内有多少能量，所有活动他都走在最前列，哪里有事他都会走过去。病房的仪器需要调试，他走过去边更换调试，边给大家进行讲解。护理组的人员无论谁有身体不适，他都会像大哥一样说，回去休息吧，我来，我身体好。最紧张时，他利用下班时间，去帮着清理那些污染过的衣物。这是自己能想到的，经过那次血与汗的洗礼，在春光的心里，已经有了战胜任何困难的信心，有了不惜气力的自觉，有了主动向前的习惯。

病房里，病友开放治疗，医务人员必须穿戴厚厚的防护服，每个班都是高风险、高强度的考验。习惯形成的生理期待，下班时大家都会达到极限，一些人甚至会瘫坐在那里。但是，病区难免有意外情况。一位27岁的病人看到病友们一个个痊愈离开，心里特别紧张，不好好配合治疗。春光下班后主动留在病区内陪她聊天，利用陪她去做检查的机会，在外看了几分钟的夕阳，让她调整好了心态。出院时，她在防护服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光哥”，上面画了一轮红红的太阳。

从那以后，“光哥”就被叫了起来，年龄大的小的都这么叫他。质朴少言的春光有一颗细腻的心，总能发现那么多的问题，也会做那么多的事情。他会记着每天值班的同志，帮他们领盒饭，在他们回来时帮忙加热，让大家再晚也能吃上热饭。每次下通勤车时，他会对保障的司机师傅深鞠一躬，说声师傅辛苦了。他主动组建了青年突击群，与“90后”一起交流工作体会，发出突击倡议，鼓励大家顶住最疲劳的阶段。他还会在白衣战袍上为同事们画鼓劲的卡通，说那原是学着准备为女儿画的。“光哥”无处不在，“光哥”无所不会，队员们这么称赞他，说有他在心里就安稳。

队伍要撤出时，春光和大家把所有的物品一一清点，像手术室那样标准地放好，并把屋内打扫干净，一尘不染地关上了门。之后，他一个人全副武装，给病区角角落落进行了最后的消毒。大家说，白色的喷雾中，春光一个人的身影，和病区一起永远定格在战友们的回忆里。

胜利的队伍回来了，“光哥”的脸更黑了，身子更单了，人还是那样的蔫。是啊，他本来就是一个有些木讷的普通人，只是已经磨砺出了一颗有光芒的心。怀着这样的光芒，他很快又出现在各个角落。科室的病房里，新生的培训班，红色文化的舞台上，各地的报告会上……处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甚至在光荣的人民大会堂也看到了他的身影。

而今晚，在这样一个活动中与他不期而遇。他作为嘉宾，坐在人堆里，显得朴实无华，但在他的眼里，有藏不住的光芒，仿佛在时刻准备着，腾地站起来，咧嘴又一笑，张口就说“我来”，迈腿就行动，很快又会成为一道流动的光。

（作者简介：李亚军，军旅生涯35年。曾获首届全军优秀参谋，曾任某医院政治委员。）

分享让更多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