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步伐平穩、對答如流的人形機器人“萬小特”，近日在安徽創新館一亮相，便以較為成熟的感知、理解、決策能力，得到參加成果發布會的專家和企業代表的普遍認可。

　　從研發到產品落地，這款人形機器人僅用了不到半年時間。“這離不開‘科技紅娘’牽線搭橋、協調推進。”淮北萬特科貿有限責任公司總經理左軍感慨。

　　左軍口中的“科技紅娘”，指的是技術經理人——他們在科技成果轉移、轉化和產業化過程中，從事成果挖掘、培育、孵化、熟化、評價、推廣、交易工作，並提供金融、法律、知識產權等相關服務。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推動科技創新和產業創新深度融合，助力發展新質生產力。2020年4月，《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構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場化配置體制機制的意見》對外公布，其中提出，培育發展技術轉移機構和技術經理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分類大典（2022年版）》中，技術經理人作為新職業被納入。

　　近年來，多地結合科技成果轉移、轉化和產業化需求，多舉措培育技術經理人，為其發展搭建舞台、提供支持。數據顯示，截至2022年，國家技術轉移機構共420家，各類技術轉移從業人員近5萬人，其中專職人員2.4萬人。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決定》提出：“加強技術經理人隊伍建設。”技術經理人怎樣服務科技成果轉移、轉化和產業化？這支隊伍如何培育壯大？近日，記者在江蘇、安徽、陝西就此進行採訪。

　　

　　探  路

　　供需信息不對稱，技術經理人牽線搭橋，對接科技成果與市場需求

　　多年后，與企業界朋友交流，韓冰才得知，彼時市場上對潤滑劑的需求很大。回想過往，他深感遺憾。

　　48歲的韓冰現任南京工程學院科技與產業處處長。2007年，他和同事研發出一種可提高模具壽命、降低生產成本的“鋼絲拉拔潤滑劑”，並獲得國家發明專利。幾年后，由於研發團隊不了解市場，也沒有企業主動對接，這項技術不再領先，也就沒能實現成果轉化。

　　這樣的遺憾，並不鮮見。據統計，在江蘇，2017年以前，高校的科技成果轉化收入僅佔科研總收入的5%左右。

　　科技成果為何“沉睡”？韓冰經過調研發現，高校和科研院所的技術成果普遍側重前沿研究，有的在短時間內暫未顯現市場價值，有的市場前景雖好，但缺乏系統專業的轉化、孵化資源支撐。即使少數人能找到合作伙伴，也常因匹配度不高，難以長久合作。

　　技術成果“藏在深閨人未識”，一度讓韓冰這樣的科研工作者很苦惱。而成功研發“萬小特”的左軍，則曾為尋求科研支持而犯愁。

　　左軍所在的淮北萬特科貿有限責任公司，很早便從事大數據、人工智能、機器人等領域技術研發。團隊謀劃研制一款人形機器人，但在機器人的穩態控制、步態算法等方面缺乏經驗。想與科研院所合作，卻不知上哪裡去找。

　　有技術需求但找不到科研支持的企業不在少數。“信息不對稱，成為科技成果轉化的一大障礙。”左軍感慨。

　　“技術與產業，中間是有較大盲區的。隻有跨過盲區，技術才能賦能產業。”在知識產權、法務等領域工作多年后，畢業於西安電子科技大學的王海棟於2015年創辦了西安遠諾技術轉移有限公司，目標很明確——組織技術經理人牽線搭橋，幫助實現科技成果轉化。

　　企業成立伊始，王海棟信心滿滿。實際操作后，方體會知易行難。一次，有家企業需要技術，王海棟就在西安高校裡逐一排查，“由於對企業需求理解不深、對技術信息挖掘不夠，來回折騰了好幾次，最終不了了之。”

　　一來二去，積累了經驗，王海棟琢磨出一些門道：技術經理人這活兒，並非簡單的信息整合。推動科技成果從“書架”到“貨架”，有很長的鏈條。

　　在王海棟看來，這一鏈條包括篩選成果、對接融資、解讀政策、申請專利等多個環節，需要專業化服務，但同時熟悉技術、運營、市場等領域的專業人才卻不多。

　　“自己淋過雨，更想為別人打傘。”韓冰2010年開始兼職做技術轉移、轉化工作，探路過程中也有過困惑和迷茫，“沒有系統培訓、激勵機制，全憑經驗和熱情。”

　　市場青睞，需求緊俏。大力培育技術經理人隊伍，串起產學研，成為迫切的現實需要和多地的實踐探索。

　　培  育

　　聚焦實踐難題，開展系統培訓，助力技術經理人提升職業素養、專業能力

　　“這篇論文一發表，相當於技術公開，以后再申請專利就無法獲得授權了。”2019年底，南京工程學院青年科研人員趙健撰寫了一篇關於裸眼3D視覺顯示技術的論文，准備發表。韓冰得知后提出建議：“這項科研成果，最好先申請專利，再發表論文。否則，成果轉化時，難以維護合法權益。”

　　趙健虛心接受，因為韓冰是接受過專業培訓的技術經理人。江蘇省技術產權交易市場依托國家技術轉移人才培養（江蘇）基地，面向技術經理人開設實訓課。2019年，經過培訓，韓冰在江蘇省技術產權交易市場注冊為技術經理人。

　　提升技術經理人專業能力，首要的便是培訓。

　　“我們培訓的第一批技術經理人，大多來自科技企業副總、產業教授、創業導師等群體，已有相關從業經驗。這意味著，培訓並非從零起步，而是系統化、再提升的過程。”江蘇省技術產權交易市場總經理肖鶯介紹，2019年以來，瞄准解決問題、提升能力，省技術產權交易市場組織開設了“成果推介與評價”“知識產權保護”等多項實訓課程。

　　韓冰印象最深的是“成果推介與評價”課程——通俗地講，就是模擬項目路演。導師們是來自產業界或知識產權領域的專家。

　　“基於人眼生物立體視覺感知的三維光場精確重建技術，結合人眼立體視覺原理和眼動數據，建立3D成像與人眼適配性評估模型……”現場模擬推介趙健的科研成果時，韓冰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專家點評一針見血：不要堆砌專業術語，要翻譯成市場聽得懂、投資人感興趣的語言。

　　經過專家指導，韓冰把這段話修改為“解決裸眼3D視覺顯示中的眩暈問題”，並補充實景圖片加以解釋。

　　實訓還延伸到課外。培養基地定期組織技術經理人到蘇州、無錫等地開展路演，與相關企業、投資方等面對面交流。

　　一次次路演，積累了經驗，也積攢了資源。2020年11月，韓冰為趙健的技術成果找到一家企業，雙方共同注冊成立了項目公司。近一年后，企業認為項目周期過長，退出了。

　　引入新的投資方時，遇到新的難題：隨著技術優化並申請到專利，趙健認為，公司估值水漲船高，新的投資方如要獲得相同股權，應比上一家企業投入更多資金。投資方對此認同，但對具體數額持不同意見。

　　引入投資時，公司股權轉讓溢價怎樣確立？退出時，投資方能帶走多少錢？這是技術經理人經常會遇到的專業難題。聚焦實踐難題，江蘇省技術產權交易市場組織專家，開設“技術作價入股”實訓課。

　　“真是及時雨！”從這次實訓中受到啟發，韓冰找到第三方評估公司，查閱文獻、開展調研，完成了估值報告，得到投資方認可。

　　為降低風險，雙方還就退出機制作出約定：如投資方主動撤資，要按一定比例彌補技術人員損失，保護科研和創業團隊積極性，確保轉化工作順利開展。

　　如今，在江蘇省技術產權交易市場注冊的技術經理人超過5500人，培養基地組織實訓課程100多場、服務逾1萬人次。

　　培訓內容專業，培養方式多樣。在安徽，“培訓+考核+實操+評價”綜合認証的技術轉移人才培養體系正在形成。

　　“幫助科研團隊實現成果轉化，要考慮哪些因素？”

　　“申請專利保護”“選擇合適的轉化模式”“尋找有技術需求的企業”……

　　老師話音剛落，學員紛紛搶答。

　　來到安徽創新館國家技術轉移人才培養（安徽）基地，一場技術經理人的培訓正在進行。技術經理人黃磊曾經牽線搭橋，幫助左軍成功研發“萬小特”。這樣的培訓，他參加過3次。

　　為啥是3次？原來，技術經理人也有晉升標准。為鼓勵技術經理人積極參與培訓、提升實戰本領，安徽創新館推出技術經理人積分制。

　　“學員如果申請參加高級技術經理人培訓，不僅要有初、中級結業証書，實訓積分還須達到80分以上。”安徽創新館對外合作部負責人陳昕介紹，積分的獲取方式，主要有促成技術轉移交易、做好科技成果和技術需求的征集與對接等。

　　2020年以來，安徽創新館共舉辦此類培訓班35場，累計培養技術經理人2848名。

　　越來越完善的培養體系，推動技術經理人職業素養不斷提升。

　　在陝西，培訓工作開展得如火如荼。2019年11月至今年7月，陝西省科技廳已舉辦技術經理人培訓班8期，指導寶雞、安康、咸陽等地開展培訓13期，累計培訓學員4000人次。

　　參加培訓后，王海棟很有獲得感：“培訓涉及科技成果篩選、融資對接等方方面面，幫我們掃除了很多產業與技術的知識盲區。”

　　實  踐

　　“科技紅娘”工作細化為100多個流程節點，全程參與科技成果轉化服務

　　助推科技與產業“牽手”，技術經理人也被稱為“科技紅娘”。“科技紅娘”要成就一段“科技姻緣”，需要經過哪些步驟？

　　先找“相親對象”。地處西安的員明科技有限公司，原來的主要業務是為企業辦公等提供數字化解決方案。兩年前，公司董事長王員把目光瞄准智慧交通領域：“我們要在這個領域選擇‘細分的點’，推動產品創新。”

　　這個“點”在哪裡？

　　聽說此事，王海棟打開公司數據庫，仔細查詢。憑著多年場景挖掘的經驗，西安電子科技大學電子工程學院副教授包敏團隊進入他的視野：團隊長期從事雷達信號、信息處理等方面研究，在空天探測、穿障雷達等領域積累了大量科研成果。“與智慧交通領域結合，是一種全新嘗試。”與王海棟初步接觸后，包敏也躍躍欲試。

　　“相親對象”找到了，還得促成雙方“看對眼”。在王海棟團隊邀請下，王員、包敏深入溝通。經過數輪“頭腦風暴”，科技成果轉化的應用場景——給道路“做CT”，逐漸清晰起來。

　　之后的商業化磋商階段，做什麼產品、覆蓋哪些市場、如何組建團隊等，雙方要談的內容不少。王海棟牽頭，西安遠諾技術轉移有限公司6名員工組建了技術經理人小組，發揮各自在稅務、法律等領域的專長，為雙方提供全方位服務。

　　幾輪磋商下來，雙方明確：研發產品定為“探地雷達系統”，先主攻道路檢測，再推動產品迭代升級，將應用逐步拓展至橋梁檢測、機場跑道檢測等方面﹔成立新公司，同步組建研發、市場和管理團隊。

　　促成“看對眼”，還得推動“領証”。成立公司，股權架構設計最易產生分歧——科技成果作價入股，佔多大份額合適？

　　“很多案例中，因心理預期差異過大，合作雙方就此產生分歧，甚至一拍兩散。”王海棟說。

　　為避免出現這樣的問題，王海棟提前與王員、包敏溝通，降低兩人心理預期，並給出專業建議：包敏團隊以技術作價入股，佔比20%。

　　“我們的建議有專業依據。”王海棟介紹，通過多年項目實踐，團隊已探索出一套“科學家—企業家”股權比例參考標准，從管理、資金、技術、市場4個維度分析比較，做到雙方權責利平衡，“就‘探地雷達’項目而言，拓展市場最關鍵。經過測算，技術作價佔比兩成較為合理。”

　　2022年底，雙方合作成立西安中創雲圖科技有限公司。前不久，公司研制出超寬帶變頻探地雷達，實現相關產品的國產化替代。

　　“我們把‘科技紅娘’工作，細化為100多個流程節點，全程參與科技成果轉化服務。”在王海棟帶領下，2023年，西安遠諾技術轉移有限公司促成技術轉移項目成交163項，成交總金額達2.7億元。

　　技術經理人助力，科技成果正從實驗室加速走向應用場——

　　在安徽，黃磊根據左軍的技術需求，迅速梳理、匹配科研團隊，第一時間舉行了線上對接會。在黃磊多次溝通、接洽后，雙方合作順利——經過5個月聯合研發，“萬小特”一亮相，便收獲市場好評。

　　在江蘇，韓冰帶著技術經理人團隊，為趙健從南京、珠海等地物色、充實人才﹔幫助項目明確主力產品，優化市場推廣﹔帶隊考察多個城市，幫助項目成功落地……“目前，‘裸眼3D’項目的進度條，已加載到90%。但‘科技紅娘’的工作，沒有終點。”韓冰說。

　　保  障

　　成立技術經理人事務所，用好職稱評價“指揮棒”，獎勵技術成果交易轉化

　　技術經理人服務科技成果轉化，他們能獲得哪些支持保障？

　　2018年起，江蘇省技術產權交易市場面向各類專業化機構，引導設立技術經理人事務所，為技術經理人開展業務提供組織協調、財稅、法律、金融等資源支撐。

　　與此同時，江蘇省技術產權交易市場配套發布了《技術經理人管理辦法》《技術經理人事務所管理辦法》《技術經理人從業佣金收費標准》等3份文件。文件明確了技術經理人的從業門檻、佣金標准，以及技術經理人事務所的申請條件、業務范疇、評價體系等，旨在進一步吸引人才，保障權益，服務指導。

　　2018年，南京工程學院技術服務有限責任公司加挂牌子，成為技術經理人事務所，推動校內外技術經理人與事務所建立業務合作。目前，事務所的89名技術經理人中，來自校外的有41人。

　　2020年，技術經理人於亮挂靠到這個事務所。“過去，以個人名義去談業務，最大的風險是被‘跳單’。有幾次合作談成了，但雙方‘默契’地繞開我，沒有支付佣金。”於亮曾在一家投資公司工作，2019年注冊成為技術經理人，“現在，三方簽約時，技術經理人簽字、事務所蓋章，遇到利益受損，事務所出面協調，‘跳單’問題很少出現了。”

　　截至目前，江蘇已建成技術經理人事務所92家，1800多名技術經理人與事務所建立業務合作。

　　權益更有保障，服務模式更加多元。南京工程學院副教授趙偉也是一名技術經理人。2020年，他和韓冰一起跟進“裸眼3D”技術項目，幫助趙健組建人才團隊、尋找生產基地，展現出過硬的運營能力。在前期投資退出后，趙偉因看好項目前景決定出資入股，深度參與公司運營。

　　如今，趙偉擔任項目公司總經理，趙健擔任技術負責人。對趙偉的“轉型發展”，肖鶯十分看好：技術經理人找到了新的發展通道，企業項目也得到了全生命周期服務。

　　轉型的，找到發展通道﹔堅守的，還有晉升空間。2023年5月，王海棟評上技術推廣專業高級工程師，“被認可的感覺真好。”

　　近年來，陝西出台多項政策，發揮職稱評價“指揮棒”作用——

　　在陝西省工程系列各層級職稱評審委員會評審范圍，均增加技術轉移轉化評審專業﹔各職稱評審委員會可根據實際情況，對技術轉移轉化人才單獨分組、單獨評審、單獨設置評審通過率﹔業績特別突出的技術轉移轉化人才，可採取“一事一議”“一人一策”方式，直接申報高級職稱……

　　截至2023年，陝西省已有近千名技術轉移轉化人才獲評職稱，其中80余人獲評高級職稱。

　　今年，王海棟還獲得“西安市杰出青年科技人才”等榮譽，在子女教育、住房安居等方面，可享受相關政策保障。

　　激勵機制創新，一直在路上。

　　安徽創新館自2022年起，每年舉辦一次優秀技術經理人評選活動，對評選出的優秀技術經理人，給予現金獎勵。2023年，合肥市出台政策，對推動技術成果在合肥轉化的技術轉移機構和技術經理人，分別給予最高100萬元和30萬元獎勵。

　　“我們希望有更多科技成果轉化落地。”合肥市科技局成果轉化與區域創新處處長李文昕的期待，也是技術經理人的共同期待。

　　《 人民日報 》（ 2024年08月16日 13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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