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道情

4月中旬,我随中国作家协会社会联络部的同志去过一次陕北——最终目的地是路遥的故里榆林清涧县;路遥出生在该县王家堡村,我们去那里参加当地面向青少年举办的读书活动。
所乘是北京到延安的飞机。甫一登机,便联想多多——宝塔山、延河、抗日军政大学、鲁迅艺术学院……当然,还有我一向爱听的信天游。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
双手搂定宝塔山。
千声万声呼唤你,
母亲延安就在这里……
中学时,贺敬之的抒情诗《回延安》,是我经常朗诵的诗之一;虽然,我那一代人没有诗人与延安的特殊关系,但诗行中浓而又浓的感情色彩着实熏陶过我。
我第一次去往陕北。
下午5时许,陕北的天空蔚蓝,飞机开始下降。以为会俯瞰到延安市,却并不经过延安上空。然而还是看到了令我诧异的现象——一座座山头,并非完全是光秃秃的黄色的,大部分山坡栽种了树木,长势良好,形成了可喜的植被。相对于“黄土高原”四字,绿得悦目,简直也可以说动人。忽的,一片微紫呈现又闪过。
我问空姐:“那是山丹丹吗?”
她微笑点头。
又问:“自然生长的?”
我邻座的一位延安乘客代她回答:“野生的很难连成片,是我们延安人上山种的,为的是给初来延安的人一种高空惊喜。”
于是对陕北人的周到心生感慨。进而联想到别的省份、地区的人们劈山引水、造林治沙、改造盐碱地、变滩涂为良田的种种事迹,感慨尤多——中国人改造恶劣之自然生存环境的决心、恒心、毅力、能力、方法、智慧、团结一致的精神和同甘共苦的情怀,乃是我们中国不但能够自立于世界之林,而且必将振兴的根据啊!
出了机场,坐上中巴,沿途左也是山,右也是山。路两旁高树成行,路况极佳。
迎接我们的清涧县的一位同志说:“我们的车正是行驶在早年间陕北人逃荒的路上。只不过早年间的陕北人往外走,咱们现在相反。早年间往外走的人多,回来的人少。”
另一位清涧县的同志说:“早年间走出去不容易,回来也不容易。”
我暗想——相对于“早年间”的中国,鲁迅先生那句名言似乎也可以改成这样:“世上本无路,逃荒的人多了,便有路了。”
我在陕北近距离见到了两类窑——一类是窑洞遗址,它们就呈现在公路两旁的山坡上,或高或低,往山体里挖进去的那类;像没牙的张大的口,无声地述说着早年间陕北农民的过往。
于是更加理解了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明白了信天游的曲调何以那等地悲怆苍凉;明白了当年是四川美术学院学生的罗中立,为什么画了一位老农的肖像油画,又为什么将此画命名为《父亲》;为什么此画在北京参展时,许多人一看到就哭了……
也竟想到了“哪里黄土不埋人”这句老话。暗自思忖——是逃荒的陕北人常说的吧?若非战乱,东北人并不逃荒,并且埋东北人的是黑土;长江以南的人们逃荒也不往长江以北逃;全中国除了陕北之外,黄土地不多……
另一类窑是箍窖,且都较新,也见到了盖建中的。所谓“箍”,就是并不往山体里挖进去,而是将向阳坡铲出一面“墙”,借为后山墙。两端砌砖,朝阳的一面门窗一体;窗高门阔,采光足,且美观。此类新窑,已不用一孔几孔来言说了。“孔”,多小气的说法呢?也和城里人家一样,论间了。最少3间,多则5间6间,常见的4间。实际上,就是窑式砖房,省工省料,体现居住习惯、喜欢;也体现着一种盖建的传统风格,对家的美观追求和投资的精打细算。那些人家的儿女,或常年在城里工作,或已组成了城镇人家。新式的窑,还体现着陕北儿女对父母的孝心。老爸老妈并不愿住到城镇去,奈何?!
却也不是政府的人就没事可干了——他们必须负责把路修到家家户户门前,把电线接到山上去,把水管子安装到屋里。
“一户不敢落下,要写保证书的。”
“做了,没做好,群众不满意也不行,要打分的。”
“你看那户,住的有五六层楼高吧?当初为他家可是花了不少钱。上级强调,民生无小事,也就想通了。”
村镇干部们如是说。
陕北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村——神龙见首不见尾;村的建制还在,该有的村干部也都有,但“村”是无形的。村民们东一家西一户,散居在公路两边高高低低的山坡上,皆新式窑房。稀稀落落的,最远能隔出二里地去。论起来是同村人,串门儿可就太难了。
我问一位村干部:“开会怎么办啊?”
村干部笑言:“不有手机吗,建群了。他们有困难了,我们随呼随到。一般的事儿,群里通知一下就行。”
在黄河甩湾处,我们来到了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小村落;村路干净,每一家的宅院都很规整,有人家的院里栽了花树。
我进入过的一户农家有5间窑屋,间间宽敞。
问男主人靠哪一种收入盖起了5间窑屋?
他说靠自己以前在外地打工挣的钱盖的,为儿子成家当初多盖了两间,儿子现如今已在县城里安下了家。
“我儿子是搞车膜的。”
他说这话时表情很欣慰。
我说:“那是有技术含量的工种。”
“对、对!”——他高兴地笑了。
又问为什么不养几只鸡啊鸭啊?
女主人说:“在我们当地,鸡蛋才4元一斤,不养也吃得起。”
那小小的村落的上方,居然有一处大大的农家乐——一排7间窑屋,举架高,门窗颇气派,可聚餐,可留宿。居高临下,但见黄河之水缓缓东流。眺望左右,山已不是黄土山,而是层层岩片积压成的石体山。山连天涯,河隐山间,令人油然想到陈子昂的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我们便在那里吃午饭。
农家乐是村产,由村里一对能干的中年夫妇承包。他们的女儿在西安读师范,儿子在县城读高中。
他们的心情与陈子昂截然相反,忙得从容不迫且又喜上眉梢。
我问供一儿一女上学压力大否?
丈夫笑着说:“还行。”
又问收入如何?
夫妇二人对视不答。
我说:“10万?”
那妻子说:“少了。”
丈夫说:“一年能买一辆‘蔚来’吧。”
她赶紧说:“他指低配的,还是出厂价,优惠的那种。”
“那是什么?”
陪行的镇干部说:“国产车,电动的。”
丈夫的话匣子打开了,说:“这人啊,真是奇怪得不行。拼命似的挣钱、攒钱,只为不再是农民。可成了城里人以后呢,一有好心情,又拖家带口地往这种地方来,住下就不愿走,出手还大方。前些日子,组团来了3家大小十几口子,住了两天,我们挣了1万多。”
妻子接着说:“管他在什么地方,只要有钱可挣,为儿女也为自己晚年,抓住机遇,先把钱挣了,攒下再说。手里有钱,心里不慌啊!”
我问他们可知陈子昂是谁?
夫妇二人摇头。
那妻子说:“管他是谁,一旦来到了咱们这儿,那就是人世间一种缘分,自当好吃好喝地招待。如果住下了,当好服务员。如果是你朋友,打最低折。”
一番话,把我们都说笑了……
《 人民日报 》( 2025年06月09日 20 版)
分享让更多人看到
- 评论
- 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