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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駐校社工 校園裡的“另類存在”

記者 陳鳳莉

2020年01月23日05:57  來源:中國青年報
 
原標題:北京:駐校社工 校園裡的“另類存在”

  站在台上的陶靜以前從沒想過,說別人的故事,能把自己說哭。

  可是那一次,她就真的哭了,為了別人的故事。

  那些“別人”不過是一群還未成年的孩子,身上有著各種各樣的問題,打架的、逃學的、抽煙喝酒的……

  這就是一群讓老師、讓家長頭疼的“壞孩子”,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送到一所專門學校:北京海澱寄讀學校。

  陶靜是這所學校的駐校社工。

  在2019年北京超越社工事務所精品案例點評會上,她把那些孩子的故事講給同事、學校老師以及社會專業人士聽。

  講著講著,她哭了。

  “看著他們一點一點進步,真的挺感動的。”台上的陶靜,聲音哽咽。

  自2014年起,北京超越社工事務所在海澱寄讀學校設立駐校社工服務站,由專職社工和志願者一起通過個案輔導和團體輔導的方式,為這裡的孩子們提供服務,解決他們成長當中的煩惱。5年多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悄悄地改變。據介紹,超越是北京最早開展駐校社工服務的機構。

  在北京海澱寄讀學校德育副校長姚鵬齡看來,駐校社工的服務是對學校傳統教育方式的一種有益補充,社工們可以更專業地和學生進行有效的溝通,從而發現問題解決問題。而這,也是學校讓社工們進駐的初衷。

  他們習慣於屏蔽孩子們的缺點,隻看優點

  在這所學校裡,陶靜和她的同事每天都要面對那些在別人看來有點特殊的孩子。不過,在陶靜和她的同事們看來,這群孩子並沒有什麼不一樣,只是在某個階段出現了一點靠他們自己不好解決的小問題。

  13歲的小飛(化名),在外人看來是個不折不扣的“壞孩子”,打架逃學,混跡於一群問題少年中,常常會出現在KTV、酒吧等未成年人禁止出入的場所。他說他脾氣很差,一生氣就容易和別人打架,因為“別人招我一次可以忍,再招我我就忍不住了”。因為這些事,他還被原來的學校處分了。

  可是在陶靜眼裡,這是一個性格開朗的男孩,雖然有時候也會犯渾,但是很講義氣。

  “會主動跟社工進行溝通,無論談及什麼話題都能很大方地說。”這是小飛留給她的印象。

  他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行為?

  社工們對他進行了細致的評估。

  小飛成長在一個重組家庭,和父親、繼母及同父異母的妹妹生活在一起。在他的成長道路上,父親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角色。

  “別人罵你三次以上你就打他,打壞了老爸負責”。父親的處事方式無形中影響著小飛,在之后的學習生活中,他或多或少地受到這種影響。

  但與有的孩子不服管教的情況不同,小飛願意被管。

  在發生逃學事件之后,原本很少和兒子溝通的父親開始頻繁地跟小飛交流,並對其進行嚴厲的管教。

  小飛說他很喜歡這種被管的方式。“我爸特別不容易,我們家要是沒我爸早塌了”。

  這讓社工們覺得他真的不是一個“壞孩子”,“他只是渴望愛和關心”。

  在學校裡,陶靜和她的同事們很容易就捕捉到了他這樣的心思。

  有一次上體育課,小飛的腿抽筋了,同宿舍的孩子主動過來幫他按摩,這讓他非常感動。

  他有一個稱之為“大姐”的好朋友,他說之所以會選擇跟“大姐”交朋友,是因為“大姐”很照顧他,會給他買飯,還會在他沒錢時給他錢打車。

  有的時候,這些孩子還會因為他們已有的問題產生新的問題,甚至因為這些問題而受到傷害。

  成長在單親家庭的15歲女孩小白(化名)也是問題重重,與社會上的人交往、夜不歸宿……這些問題直到她轉到海澱寄讀學校以后依然存在,這讓老師們頭疼不已。

  2019年的寒假裡,在又一次和社會上的朋友出去玩時,她遭遇了性侵。

  “她不聽話,總是出去玩。”陶靜說,家人在心疼她的同時也總忍不住抱怨。

  “我不是那樣的女孩兒!”受傷后的小白面對家人的不信任,心裡更加悲傷。

  在陶靜看來,這同樣是一個因父母長期缺位而產生問題的孩子。在這個家庭裡,爸爸因離婚而消失,媽媽在較遠的地方工作,教養小白的重擔就被推給了年邁的爺爺奶奶,這為她日后種種的不良行為埋下了伏筆。

  大多數時候,社工們並不過分關注孩子們到底是因為什麼不良習慣才走進這所學校的,而是更加關注他們當下的表現。

  “他們平時的情緒怎麼樣,跟老師同學之間的相處有沒有問題,能不能適應現在的學習生活等,分析他們產生這些問題行為背后的心理問題。”陶靜說。

  這個過程更像是在打開心扉,社工們面對的就是這樣一群等著打開心扉的孩子。

  去年剛轉到海澱寄讀學校的小林(化名)曾經是陶靜重點跟蹤的孩子。

  起初,小林很不合群,在課堂上還曾出現與老師起沖突的“危機事件”。

  在老師們的眼裡,小林是有點封閉的。班裡開展什麼活動他都不參加,總是喜歡一個人躲在角落裡。

  “整個身體語言都表現出了對外界的抗拒。他喜歡穿那種帶帽子的衣服,什麼時候看到他把帽子拉下來,整個臉都埋進去,那就是又出現封閉的狀態了。”陶靜說。

  不過,在陶靜看來,小林是個單純的孩子,他說自己在外面沒有在家的那種安全感,所以就習慣把自己封閉起來。他從小就有過與老師相處不愉快的經歷,到了現在的學校也總是覺得老師不好相處,這種潛意識下的想法成為他和老師之間的屏障。

  在海澱寄讀學校,是“好孩子”還是“壞孩子”,並不能簡單地評判。

  在任課老師眼裡,15歲的小鐵(化名)是一個優秀的學生,在學習、為人處事方面都表現得很好。

  可是,他也有另一面——不愛表達,平時多是一副拒絕溝通的樣子,不喜歡和別人交流,在活動中遇到不順利的情況時,很容易表現出沮喪的情緒,以抱怨來應對問題。

  小鐵自己也從不認為自己優秀。“我覺得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覺得我考不上高中”“為什麼別人什麼都會,我什麼都不會”……面對社工,小鐵從來都是在自我貶低,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

  這樣的“問題孩子”,陶靜他們遇到的太多——幾乎不和別人說話的小黑、容易發脾氣的小胡、平時總覺得沒有存在感的小西……

  他們有哪些“另類手段”

  在海澱寄讀學校,駐校社工是學校老師的得力助手。面對那些“難搞”的孩子,他們總能想出不一樣的辦法:手工校本課、城市歷奇、舞蹈、交換日記……這是近年來他們創造出來的“新花樣”。

  事實上,他們在不斷創新服務方式。

  “每個小孩的問題都不一樣,服務的方式也會不同。”駐校社工服務站站長吳志嬌說。

  小黑(化名)是在城市歷奇中蛻變的。

  社工林海燕注意到小黑時,他還是個說話聲音很小、幾乎不和別人說話的腼腆男孩。盡管每次活動的參與度並不高,但他卻堅持每次都去。

  城市歷奇,是一項在真實的社會環境中開展的戶外活動,利用周末的時間開展。社工們給這個活動取名城市之光,在活動中設置任務,讓孩子們在徒步的過程中,給為這個城市默默奉獻的人送水、扇子、暖寶寶等。

  這是一個鍛煉意志力、交往溝通能力、更好認識社會的活動。徒步6公裡對現在的孩子來說並不是一個輕鬆的活動,如果再遇到不好的天氣、不適宜的溫度、迷路等情況,情況會更加糟糕。而在徒步中的任務,對那些還未打開心扉的孩子來說則是一個更大的挑戰。怎麼跟陌生人交流?怎麼表達自己的意願?怎麼面對別人的“不領情”?

  “開放的環境容易打開學生的心扉,讓他們減少防備心理,容易和社工建立信任的關系。”林海燕說。

  很多孩子第一次徒步幾公裡,忍著飢餓與勞累堅持完成﹔有的孩子在找尋城市之光時害怕跟陌生人交流,全程開不了口﹔還有的孩子在送東西的過程中屢遭拒絕,灰心喪氣。

  “但幾次活動下來,沒有一個孩子中途退出,他們都堅持下來了。他們慢慢地從這個活動中成長,從害怕躲避,到主動積極,他們鍛煉了自己,收獲了很多。”陶靜說。

  對於小鐵,林海燕選擇的服務方式是交換日記。

  在社工的評估中,小鐵有能力也有意願改變自己,只是他總看不到自己的好,也看不到別人對他的認可。

  “小鐵需要提高抗逆力,來應對生活中的困難與挫折。”林海燕這樣評價他。

  她提出了“人本治療模式”的概念。

  “目的是讓小鐵接納自我,通過我們對他真誠、無條件、非評判的接納,和他建立起一種信任關系,創造輕鬆不設防的氛圍,讓他坦露心情,發泄情緒,從而增加自我了解和自我表達,達到自我接納的效果。”林海燕說。

  她了解到小鐵喜歡通過文字記錄自己的生活和情緒變化,而且也期待能有人可以分享他記錄的內容,並給出回應。“這是一個很好的干預契機,他在日記中能更放開地記錄他真實的想法,我們可以通過回應他的想法,引導他進行思考,澄清他有些不對的認識,讓他看到自己的優勢。”

  於是,交換日記就這樣開始了。

  交換始於去年的寒假。第一次交換,小鐵在日記裡生動地通過文字和圖畫描繪了“為了考試與感冒病毒抗爭”的故事,他說“很多時候並不認同老師所說的話”。對這些林海燕都給予了回復,跟他認真地討論在生活中如何“去其糟粕,取其精華”,面對正面的和負面的事情如何處理。

  大多數時候,小鐵在日記中寫的都是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小事”,有時候是幾天來的學習情況,有時候是一篇讀書筆記,有時候是對同學對學習的幾句抱怨。但林海燕可從不把這些當小事,她總能從字裡行間捕捉到小鐵的情緒和思想,及時進行疏導。

  對於海澱寄讀學校的大多數學生來說,社會偏見一直存在,他們會被貼上諸如“問題學生”“壞孩子”等標簽,甚至連學生們自己都覺得“自己挺差勁的”“自己的學校說出去都是不一樣的”。

  怎麼改變社會對這些學生的認知?怎麼提高學生們的自信心?

  吳志嬌用了一招——舞蹈小組。

  這可不是普通的舞蹈班,而是一個學生和外界連接的機會。

  “學生在排練舞蹈的過程中可以鍛煉身體,實現自我表達,增強自信心。”吳志嬌說。

  13名學生、近半年的小組活動、兩場校內外公演,讓學生們重新認識了自己,也讓外界重新認識了他們。

  參加舞蹈小組的學生絕大多數都沒有任何舞蹈基礎,更是從來沒想過能夠走到舞台上,走到聚光燈下。

  對待那些有問題的孩子,不能著急。這是周玉朵和同事們最基本的態度。

  在學校沒有駐校社工之前,倘若課堂上有的孩子出現不良行為,老師的處理方式通常是“簡單粗暴”的:批評或者罰站。有了駐校社工之后,問題處理的方式是這樣的:孩子先到社工站,社工會拍拍背,或者擦擦汗,或者遞上一杯水,讓孩子的情緒冷靜下來。

  “通常孩子們來到社工站的時候還是氣鼓鼓的,我們要舒緩他的情緒,聽他講事情的經過,引導他去發現事情發生時他沒有關注到的點,站在另外的角度去看問題。”周玉朵說。

  他還記得有個孩子因為同學碰到了他而打了對方,而且還執拗地認為是對方故意碰到他的。周玉朵會引導他回顧整個事件,重演當時的情景,讓他去發現當時他忽略的點。

  “比如當時是因為上課鈴響了,對方趕著去上課撞到了他,不是故意的,更不是針對他、不友好。”她說,站在專業的角度看,欺凌者會存在非理性的信念,而社工的工作就是要引導孩子們站在理性的角度去思考,從而化解問題。

  他們更喜歡“靜待花開”

  在海澱寄讀學校,駐校社工們的服務效果從來不是立竿見影的,而是通過潤物細無聲的走心活動,一點一點去改變。

  林海燕發現小鐵有改變是在交換日記后的一個多月。那一次她和他討論了“保持積極態度”“學會自我肯定”這樣的話題,讓林海燕驚喜的是,他已經認可了在生活中應該有“積極的態度”。

  在那之后的一個月,林海燕還專門在活動課時間去了解小鐵的近況,學生告訴她:小鐵課間會經常出來活動了。在陪小鐵打球的過程中,她發現他比以前自信多了。

  交換日記4個月后,在一次城市歷奇活動中,活動全程小鐵沒有依賴社工,遇到問題時自己解決,而且一直保持走在隊伍的最前列,在所有人都筋疲力盡的時候堅持跑向了終點。這一次,林海燕沒有聽到抱怨,而是聽到他對自己表現的認可,“進步了,挑戰對於我來說沒有想象中那麼難了。”這是小鐵對自己的評價。

  參加了兩期城市歷奇活動的小黑,最明顯的變化是“開口了”。

  剛剛轉到寄讀學校的時候,小黑留給社工的印象是“腼腆,說話聲音非常小”,即使在他最喜歡的籃球運動中,他也幾乎從不跟人交流。

  2018年下學期,小黑報名參加城市歷奇活動,那時的他依然是沉默的,隻有在關系很好的朋友面前,他才會開口。而對於大部分其他同學和社工們來說,聽到他說句話,那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

  在一次次的活動中,在每次和其他組員的溝通中,在每次鼓起勇氣去尋找陌生人完成任務的過程中,小黑漸漸感受到了交流帶來的獲得感。

  小黑的一個朋友說,“第一次聽見他在外邊說那麼多話”。

  而這樣的“第一次”在兩個學期的時間裡不斷刷新。

  “感謝城市之光,感謝社工,感謝學校的支持……”活動總結會上,面對鏡頭的小黑順暢地組織了一段語言。

  “從3個字,5個字,11個字,23個字,到最后總結時的45個字,小黑的變化大家都有目共睹。”陶靜說,她一直在關注小黑,活動的后期,其他小組成員一聽到他說話,就會不自覺地去數他說話的字數,然后肯定他,鼓勵他。

  小黑也收獲了更多的朋友,“高興的時候他也會和其他人一起刷抖音,笑個沒完沒了”。

  參加了舞蹈小組的孩子們在近30次的排練后,終於帶著他們的節目《時間都去哪兒了》走上舞台,在去年的學校元旦晚會上驚艷亮相。

  “孩子們都很認真、很努力。大家都特別棒,表演比彩排時還要好。”給孩子們排練的舞蹈機構的老師說,那一次登台讓大家感到“出乎意料,非常驚喜”。

  作為唯一一個非舞蹈機構內部學員的節目,學生們的表演贏得了觀眾長久的掌聲。那一刻,一直在台下的吳志嬌,哭了!

  “觀眾的掌聲是最真實的肯定和認可。”她說。

  “這是第一次有人買票來看我演出”“特有面兒”“沒想過自己能跳舞、還有這麼多人看”……演出結束后,學生們這樣說,這讓他們看到了自己的價值。

  原本在班裡什麼都不敢主動做、不說話、也沒存在感的小西變得自信開朗了,“經常對著鏡子照,感覺說話聲音都大了很多,做事也積極了不少。”這讓她的老師也覺得不可思議,“舞蹈讓她變化很大!”

  “我們希望通過這樣的活動讓學生們都能找回自信,破除外界的偏見。”吳志嬌說。

  事實上,在海澱寄讀學校,社工們每天都能看到變化發生。

  小林學會了疏解自己的情緒、小哲不再動不動就發火、小白漸漸從陰影裡走出來恢復了正常的學習生活,跟父母的溝通多了……

(責編:左瑞、鄧楠)